叶君舟采取的第二步,是联系姑姑叶德云和二叔叶德至。
叶德云还好说,叶君舟几番攻势下来,她就心软了,答应成为侄子的说客。
叶德至本就是四个兄弟姐妹中心思最活泛的,又久经guān chǎng,他既不希望叶君舟回来,也熟悉叶德谦的秉性,不想与自己这个执迷不悟暴躁易怒的兄弟闹别扭。叶君舟与他通了几次话,他反倒劝说叶君舟多听听他父亲和大伯的,毕竟是为他好。
叶君舟为此很是无奈,眼见着这条路要堵死。人倾心想做一件事,必然会如福至心灵一样凭空生出很多智慧。这一次,叶君舟觉得不需要和二叔绕圈子,必须直来直往地逼迫他直面问题,才可能使他不得不放弃周旋的习惯。然后就是非常诚恳地恭维他,使他放松警惕。
方案执行的不错。叶君舟非常坚决地表示,自己下定决心要回来,谁也挡不住,一切责任他愿意承担。又话锋一转,极为真诚地说,他一直以为二叔是家里人中非常睿智的人,他一直也很佩服他,他觉得父亲也会特别重视二叔的建议,所以希望二叔可以答应帮忙劝解父亲。
叶德至果然不再打太极,而是苦笑而真诚地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既然这样,那他就试试。到底叔侄真情,他又交代几句,guān chǎng水深,政治素养和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培养的,让叶君舟做好准备。叶君舟当然满口答应。
叶德至最终被说服,不仅仅是叶君舟的小伎俩,尤其是盛赞他的那些话,年轻人对人的恭维总是真诚到显得虚假的,他作为一个老狐狸不会轻易被打动。
真实的原因是,朱红柳从凯风回来后,为助儿子一臂之力,也联系了叶德至,说的内容竟和叶君舟不差。母子俩都认为他是关键人物,对他寄予厚望,不得不说在家里万年老二的叶局长,因着这份托付,长久居于老大之下,性格不讨老父欢喜产生的那点子不顺顿时被抹平了不少。信任最容易激发责任感,明知道是出力不讨好的混水,他也是必然要趟一趟。
叶君舟要回来做村官这件事,如一粒杂草种子被风吹到叶德谦心田的埂上。田里都是庄稼,日月雨露照进去得到了丰硕的回报,田埂却耿直地荒芜着,不肯假以颜色。它记得自己是心最后的退处,收容的是被肥沃的心田排斥在外的一切。如这粒杂草种子,已经在田埂上生根,并隐隐地萌了新芽。叶德谦刻意忽略甚至想掐灭细芽,它生命力的顽强却超乎想象。他对着廊下燕子发呆,读几页书,夜里入睡前有月色飘进来,走过村子里的某一处沟坎,一两声狗吠的间歇,或者与邻居寒暄玩笑时的停顿,这颗该死的新芽总是会忽然的蠢蠢欲动。
这日,叶德谦正与父亲一起吃饭,朱红柳进城后叶德谦便与老父搭了伙。他们的早饭有道地方菜,油炸金蝉。金蝉在群羊坡叫蝶蝼龟,每年六月中旬就开始金蝉期,一到天上了黑影,一村子大人孩子脖子里挂着充电大灯,一手抓着长竹竿,一手拎着盛了小半下水的罐子去捉蝉。大灯的光束是直的,如镁光灯,舞台是脚下的黑土地,舞者就是金蝉。小树林,庄稼地,沟沿草丛都是大灯的重灾区,可怜的小舞者,只要出现在灯光中,爬低的,直接手抓,高的竹竿戳下来,扔进带水的罐子里。罐子有水无盖,是防止它脱壳。有的巧手,一夜可捉几百上千只。
近年来,金蝉市价越来越贵,一度一元一只,大灯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金蝉家族大概召开了种族生死存亡时刻的保种大会,提出了分批次、不唯树、提前脱壳等延续种族的计划。因此现在的金蝉白日就有开始上树的,有时候一棵矮小的草棵上也有蝉壳。村人觉得金蝉越来越难捉,叫嚣着它们被捉光了。然而,夏日里的蝉鸣并未见得减弱多少。
叶家的早饭就是在一片蝉鸣里寻常进行,暑气刚刚苏醒,马上就要如猪狗嫌的孩子一般闹腾。
叶明仁忽说:“清早,你二哥打diàn huà说今天和大进一起过来,你去买点菜吧。”
叶德谦答应了。
叶德至家在县城,平日妻子孩子回老家的频率不高,孙子回来就像做客,是要好好备些饭菜。
叶明仁也不过多交代,而是转移了话题:“最近村里边在修路?咱家南场那块地摊上了吗?”
叶德谦说:“没有,说是没钱,不修到那里。”
叶明仁:“没钱?不是说这次上边拨款拨的挺多吗?”
叶德谦嗤笑一声:“别拿支书不当干部,村委会那些人,你还不知道吗?”
二人闲话着,大铁门“咣当”一声,接着听到一人高声道:“四叔,德谦在这儿吗?”
叶德谦闻声从客厅探出头去,看到来人是叶德武,便招呼道:“二哥,你吃饭了吗?”
叶德武明显不是来串门的,他焦急地说:“德谦,你赶紧看看去,火焰山带着一帮人正在南场,非要砍恁家地头的那棵柳树。”
叶德谦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问:“他砍它干吗?”
叶德武说:“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我看他砍树,问为什么砍,有没有对你说,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横的屎样,说“我想砍就砍”!把我气的,赶紧过来找你了。”
叶明仁听了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南场是老叶家的老地,后来几次分家落到了叶明仁一系手里。这棵大柳树还是自己祖父种的,至今已近百年,叶家几代人都曾在炎炎夏日劳作之余靠着大树纳凉歇息。这棵树送走了叶家几代春秋,见证了爱恨离合。如今却要被砍,他如何不急?
叶德谦深知老父的心,赶紧安慰道,先不要着急,自己去看看再说,这边就要牵电瓶车。叶德武说,你跟我的三轮车去吧,快些。
叶德谦答应着,就上了他的电动三轮车。
二人匆忙感到南场时,火焰山一群人正围着树嚷嚷有词,拉着架势似乎找准角度就要动手。
看到叶德谦过来,火焰山假模假式地皮笑道:“德谦,你家这棵柳树挡路,我砍了。”
叶德谦看到一群人围着自家树动真格的早就难以置信地气爆了,他激动大喊道:“你要砍我家的树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火焰山笑了,似乎叶德谦小题大做,他说:“反正都得砍,想砍了跟你说。”
“谁当的家非得砍?群羊坡没有王法,只有丁法了”,叶德谦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叶德谦到底是一介教书匠,平日一直有意地拒绝与村民一样撒泼打滚地刨食。如今发现,文雅最撑不起一场吵闹。
火焰山故作惊讶地严肃道:“叶德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砍树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村里统一规划要修路,你家的树挡路,村委会才决定要砍。”
“屁!路在哪儿?”叶德谦叉腰,指着还是土路的羊肠小道,恨不得破口大骂,一时又找不到骂词,“屁”是他能说出口的最“脏”的话了。他据理力争道:“如果修路修到这里,我的树挡路。不需要老少爷们动手,为了群羊坡的邻居百世,我自己就砍了!现在你给我说路在哪儿?”
叶德谦越说越气愤,火焰山带来的是别庄的树贩子,也没有出来搭话的。日头渐渐升起来,上地的和回家的见有热闹,都凑过来,有的看吵得不像样,出来劝和。
叶德谦见有人站他队,便缓了一口气对那人说:“这树长沟子沿上,修多宽的路能修到树这里?”
随着叶德谦的比划,众人看去,确实即便修路这棵柳树也是无大碍的。
刘弦子说:“不是说南场不修路吗?”他倒是不关心柳树砍不砍,更关心水泥路能通这里吗?如果路能通,对种菜的他们来说可是好事一件。
火焰山敷衍道:“修不修我说了也不算,看村里规划。”
围观的人大部分都围绕到底要不要修路来讨论,并不过分关心一颗柳树,屁股决定脑袋,人之常情。
当事人叶德谦却觉得心凉,怒气更炽:“恁奶奶的,路还不知道修不修,我的树你说砍就砍!猖狂的吧!退一万步说,树真碍事,好歹知会我一声,这样一声不吭就砍树,真拿自己当根葱!”
火焰山一听不是好话,也嚷嚷着要上去理论,被拉开了,火焰山就势又退回原位。
火焰山虽然表面凶恶,心里却打鼓。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地道,直恨大哥交给自己苦差事。
最近丁自雄总是睡不踏实,开始以为是入夏燥热,一连几日如此,去医院瞧过也说不出所以然。
去镇上开会,遇到个算命的向他招徕生意。丁自雄一般不信这个,当时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真帮算命的开张了。一番测算后,算命先生说他家宅东方位有人妨碍他的仕途,要破了才能度过此劫。
丁自雄问,如何破?
算命先生说,东南之柳。
虽则语焉不详,丁自雄暗暗记在心里,反复琢磨。他想,最近能妨碍自己仕途的能有谁?肯定是群羊坡的人……
叶家!他猛然想起接到的通知,叶君舟要回来做大学生村官。叶家与丁家有仇,他若回来,说不定自己的位置不保。
丁自雄觉得这个算命先生还真有些通灵。不禁又细思他说的破解之道。似乎是说东南方位的柳树……柳树的话,村里的柳树不多,这两年柳树砍的差不多,大部分换了杨树,一到春天,杨棉飘飞,人最难过。
若说柳树……他猛地想起南场有一棵大柳树,差不多是村里最古老的树之一,柳树正是叶家的!
一切都对上了,算命先生是要把给叶家福荫的柳树砍了。
回到家后,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马上把火焰山叫来,安排了砍树事宜。
火焰山当然要照做,他思来想去,修路虽是个不错借口,却也不大占理,才想着先斩后奏,一大早先把树砍了,叶家再怎么闹也是后话了。没想到叶德武早起下地,正撞个正着,他心里觉得晦气,才对叶德武出言不逊,叶德武及时叫来叶德谦,这才有了这么轰轰烈烈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