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沁从包厢出来,满心的愤怒和愤怒下的绝望令她觉得窒息。明明是仲夏,她却感觉很冷,手脚冰凉发紫,身体不自觉地抖动。
闷头走到门口,与一人相撞,她低声道“对不起”,看也没看想绕过去。忽听得一个诧异的声音说:“谢沁!你怎么在这儿?”以及一声惊喜的尖叫:“姑姑,你是来找我的吗?”
谢沁抬眼,竟然在这里遇到了郑瑶和乾乾。她勉强笑笑,脑中一片空白杂乱,下意识地吞吐道:“那个,来……来吃饭”。
郑瑶看她摇摇欲坠的,上前扶了她一把:“呀,你的手这么凉,不会病了吧?”
谢沁眼眶一红,说:“没有。”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郑瑶……”
谢沁才注意到郑瑶旁边还站着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三人关系很像祖孙三代,外婆,妈妈和宝宝。这个开口的就是妈妈,北方人的大面盘子脸,五官都很大,眉目清秀,长相中上,与南方人的婉约不同,所以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两岁。外婆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上花下黑的一步连衣裙,这种裙子受中老年女士欢迎,因为腰部设计可以遮肚子。但这种衣服也有一个最明显的弊端,就是年龄感太强,只要穿上就会暴露已经人过中年的事实。如果想减龄,最好还是穿年龄感模糊,款式时尚,纯色质感的衣服。显然,这位妈妈在给自己母亲选衣服方面还有一段路要走。俩人还牵着一个宝宝,和乾乾差不多大。
郑瑶拉过谢沁,笑道:“我来介绍下,这是我大学同学叶君子和她妈妈,这是我表妹谢沁”。
谢沁没什么心思应对客人,她礼貌地笑笑,不等大家回应,她就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冲出去。
叶君子和谢沁没反应过来,倒是朱红柳,如今吴竹和谢沁简直是她敏感神经中最脆弱的两根。她听到这个漂亮小姑娘居然也叫“谢沁”,不由多打量了两眼,脑中也在比对见过的叶君舟shǒu jī里的大头照。这么一对比,她激动地要颤抖了。
朱红柳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谢沁本人,她比zhào piàn上更瘦,更漂亮鲜活,更有气质。她偷偷拉扯着叶君子,示意她看谢沁,低声喃喃:“她,她,就是她。”
叶君子一脸茫然,不知道母亲怎么就激动了,她怕在同学面前丢脸,低声嘱咐朱红柳,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朱红柳也顾不上跟女儿解释,眼睛露光地盯着谢沁,仿佛要盯出个海枯石烂来。
谢沁的情况很不对劲,这边郑瑶还要顾着同学和孩子,分身乏术。恰好吴越买单后过来与她们会和。
郑瑶松了口气,快速一指谢沁离开的方向,对吴越说:“快去追谢沁,她刚走没多远。”
吴越还要讲话,郑瑶着急地催促:“回头再解释,她情况很不对劲,你去追上她。”
叶君子看郑瑶着急,就说道:“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
郑瑶见吴越出去,换了笑脸对叶君子说:“实在抱歉,出了点状况,不能送你们回酒店了。”
叶君子说:“咱们之间哪需要这么客气,这里离酒店很近,打车很方便的。”
见郑瑶还是一脸歉意,她开玩笑地说:“好歹我也是在凯风市待过几年的人,放心好啦,回去后给你微信。”
郑瑶这才释然,但她坚持送她们上出租。两个小朋友一顿饭的功夫已经难分难舍,朱红柳有心事,一直追随谢沁离去的方向,也显得留恋不舍,反倒是叶君子觉得麻烦郑瑶太多,想赶紧离开松口气。
她们上了出租车,往前刚走一点距离,朱红柳透过车窗看到吴越和谢沁正站在马路边说话。朱红柳顿时又激动了,“腾”地从座位上起来,拍着车窗说:“啊,是谢沁啊!”
叶君子忙了一天有些累,还有母亲讲的是方言,而她当着司机的面讲方言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于是敷衍道:“谁啊到底?”
朱红柳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笨死你,是君舟的女朋友,谢沁啊!”
叶君子吃了一惊,显然有些消化不了这个消息,郑瑶的表妹竟然是君舟那个白富měi nǚ朋友。叶君子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觉得很不真实,她们竟然这样与她擦肩而过。她问母亲:“你怎么知道那是他女朋友?”
朱红柳骄傲地说:“我看过zhào piàn呀!”
那就是没错了,叶君子想,郑瑶似乎很着急,谢沁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道:“看她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话音刚落,朱红柳也从见到了准儿媳妇的激动中回神,大声嚷道:“对呀!别是出什么大事儿吧?”
朱红柳的大嗓门,令司机一震,在位置上扭动了一下。叶君子感觉有些难为情。她想了想,安抚母亲说:“谢沁和郑瑶两口子在,应该问题不大。”
朱红柳还是觉得不放心,嚷嚷着要给叶君舟打diàn huà。叶君子瞄了一眼沉默的司机,觉得把这么多私事在一个陌生rén miàn前摊开不太好。便说:“反正没什么大事,回酒店再打吧!”
朱红柳对女儿还是有些忌惮的,见她如此说,只得放下shǒu jī,先按耐下来。女儿的性格特别像父亲,情绪触觉延伸的细致入微,敏感纠结,虚荣心强。自她成家后无人管束,强迫症和虚荣更加向强化的方向发展,俨然另一个叶德谦。
这厢,吴越追上失魂落魄地谢沁,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郑瑶送走叶君子,带着乾乾赶过来时,吴越正漫无边际地安慰沉默的谢沁。
吴越递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给郑瑶。
郑瑶说:“谢沁,天晚了,你是回学校还是回家?”
“回家”两个字刺激到了谢沁,她忽然大声说:“我不回家!”
吴越和郑瑶相视一眼,看来是和家里闹矛盾了。他俩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和家里闹矛盾一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吴越说:“那就回学校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开车。”
乾乾看气氛不对,说道:“我也去。”
郑瑶正想和谢沁单独谈谈,就同意了父子俩去取车。
郑瑶温和地说:“问题之所以能成为问题,就是因为不好解决,切忌操之过急。”
谢沁对郑瑶一向依赖,平时有什么事情她都喜欢讲给郑瑶听。秦步性格粗放直接,郑瑶心细如发,稳重如水,三人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秦步和谢沁俨然都把郑瑶当了亲姐姐。此时二人单独在一起,谢沁觉得放松温暖,她很想倾诉,把一切都说出来,她的委屈、不满、屈辱感等等,她的内心有一只小兽在叫嚣:“说出来,说出来……”她的理智却将这只小兽关在了笼子里。她不能说,提都不能提,亲戚间关系错综复杂,这件事儿捅出去,谁的面子都不好看,尤其是吴竹。无论怎样,她还是她的妈妈,是一直爱她也被她深爱的母亲。
一开始,谢沁确实想马上跑回家质问吴竹,为什么这么侮辱自己。然而,耽搁下来,她忽然有种绝望,她只想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吴越一家送谢沁回学校,机灵鬼乾乾察觉到谢沁情绪不对,拿出自己的巧克力给她:“姑姑,给你吃,妈妈说吃了巧克力心情就会变好。”
谢沁感动已极,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刷刷刷”的往下掉。
乾乾不知所措,仿佛也很伤心的样子:“姑姑不喜欢巧克力吗?”
谢沁怕吓到他,赶紧解释:“姑姑是被你感动的……”
郑瑶也抱紧乾乾轻轻安抚。
还没说完,谢沁的diàn huà响了,是叶君舟打来。
朱红柳一下车就赶紧打diàn huà给了叶君舟,叶君舟从母亲的激动话语中抽丝剥茧听出了谢沁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最近多事之秋,有点风吹草动他就担忧,没等朱红柳发泄掉所有情绪就挂断diàn huà。
叶君舟沉着的嗓音中透露着担忧:“你在哪里?”
谢沁的眼泪刚收住又出来,但她竭力克制,等声音稳定下来才说道:“我和表嫂在一起呢,没事儿的话我挂了,回去再说。”
郑瑶递给她纸巾,谢沁紧紧攥着,眼泪流的到处都是,她时不时胡乱抹一把,显然心不在焉,纸巾很快湿透了,还被她紧紧攥着,连郑瑶递来的新纸巾也顾不上接。
叶君舟想,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她跟表嫂一家在一起,但长期相处的默契直觉让他慌乱担忧的感觉更盛:“你的声音不对劲,你在哪里呢,我马上过去找你。”
谢沁说:“不用了,我今天不回学校,明天再联系吧,我还有事,先挂了。”说完就挂了diàn huà。
吴越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郑瑶了然地说:“送她去宿舍。”
吴越说:“沁沁,你是不是跟姑妈一起吃饭吵架了,你这么跑出来他们会不会担心?要不要往家里打个diàn huà?”
郑瑶瞪了他一眼,吴越一脸无辜,沉默地哀嚎:我又说错什么了!
果然如郑瑶所料,提到家里人谢沁的情绪更崩溃,所有人都感觉到她竭力克制。
郑瑶知道,她没发作是怕吓到乾乾,不由心中一暖,又心酸,她也是把谢沁当亲mèi mèi看的。
到了谢沁宿舍楼下,吴越不敢再乱说话,只说,赶紧回去休息吧。
郑瑶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便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有事随时给我打diàn huà。想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谢沁说着谢谢,就下车离开。
谢沁静静站在宿舍门前的阴影里,看着熟悉的门廊,快到关门时间陆续进出的女同学们,门前暗影里一对对拥抱分别的情侣,明明明日一早又可以见面,今晚还搞得生死离别一样。曾经的她也是如此。
不知不觉在这儿已经走了四年,这里已经熟悉的像自己家一样,但是一个月以后呢?她会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开,宿舍会有新的同学入住,这里从此一生再和她无任何瓜葛。想到这里,从没有漂泊感的她悲从中来。她将何去何从?在如此的月下,在即将离校的夜晚,她第一次感觉到对人生和时间一往无前,不为任何事物改变的强大力量的畏惧。
“在这儿傻站着干嘛?不是说回家吗?”叶君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谢沁吓的尖叫一声。
叶君舟赶紧抱住她,低声说:“是我,是我。”
谢沁慢慢安静下来,刚才已经哭过,此时反倒比较平静。她产生了另外一种纠结,今晚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叶君舟?
几番思量,她最终还是打算先瞒下来,她不想母亲的名誉受损。
叶君舟果然问道:“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谢沁说:“没什么,和家里发生了点矛盾。”
叶君舟说:“每次家里人批评教育你都要请你吃大餐,这也太高规格了,如果这样,为了吃你也要多犯错误啊。”
叶君舟本来是想开玩笑逗她笑,结果谢沁面色大变:“你怎么知道我去吃饭了?”
她本来低着头,因为激动换成仰视,借着宿舍一楼大厅的灯光,叶君舟看到谢沁哭红的双眼,他心疼地问:“你怎么哭了?”
谢沁以为他故意避而不答,所以大声质问:“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去吃饭的?”
叶君舟蹙眉,他不知道谢沁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只是他不想进一步激怒她,便答道:“听我妈妈说的。”
见谢沁不解,他想起母亲跟他描述见到谢沁的激动心情,嘴角含笑:“你今天是不是在餐厅门口碰到两个陌生人,那是我妈妈和我姐姐,我姐姐跟你的瑶瑶姐是大学同学,今天一起聚餐的。”
“什么!”谢沁感觉天雷滚滚,凯风市好歹也是国际大都市,怎么到她这里反而这么小了。又想到自己最狼狈悲伤的时刻竟然被男朋友家人看在眼里,从不迷信的谢沁,第一次感觉流年不利,她想着要不改天找间寺庙拜拜,去去晦气。
叶君舟见谢沁吃惊,开心能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再接再厉道:“我妈一直跟我夸你漂亮。”
谢沁仔细回忆她晚上见到的那两个人,她当时太心不在焉,根本没仔细看,所以脑子里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