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竹这几天心事重重,领导同事都看得出来。
中午午休后,老同事高姐就凑过来问:“最近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在外人眼里吴竹是非常值得羡慕的。长辈平安康健,夫妻恩爱,女儿漂亮出众,家庭经济条件不错又从没有什么腌臜事儿。所以,高姐挺疑惑的。
吴竹愣了一会儿说:“还不是被女儿愁的,她参加了省里的海北计划,要去海北农村一年,我不舍得啊!”
高姐摇头叹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就让人琢磨不透,放着好日不过,就喜欢做些惊世骇俗的。”
吴竹说:“谁说不是呢,这两天就被这事闹腾”。
高姐想了一会儿,有些神秘地问:“沁沁交男朋友了吗?”
吴竹一愣,尴尬笑道:“没……没有吧。”
高姐也没多想,说道:“如果没有男朋友,我倒是有个建议,可以试试能不能留下沁沁。”
吴竹忧转喜道:“好姐姐,快说什么办法?”
高姐神秘地压低声音说:“给她介绍个市区的男朋友呗,现在年轻人都接受不了异地恋,你看看那些情感调解节目,好多因为异地产生的问题”。
高姐平时就喜欢看情感调解类综艺节目,给吴竹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吴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虽然琢磨着要谢沁和叶君舟分手,但这事儿的难度系数她也一清二楚。如果这时候有另外一个更优秀的人出现,谢沁没准儿真有几分分手的可能性。
关键问题是,这个节骨眼上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
正思虑间,有人敲门,高姐和吴竹停止交谈,抬眼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穿着打扮很像小城市的人,气质挺干净,有些拘谨。文广新局和其他委、局在同一栋楼,经常有办事群众走错,这次她们俩以为又是走错的。
最近体制内纪律严明,经常有明查àn fǎng。高姐见有人来马上边回自己办公室边说:“你忙着,我先过去”。
吴竹点点头,然后温和地问来者:“您找哪里?”
中年女士用方言说:“我找一位姓吴的领导,啊,她叫吴竹”。
吴竹重新打量了她一下,她的海北方言很具有提示性,只是吴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揣测。
她迟疑地说:“我就是吴竹,您是哪位?”
“我是叶君舟的母亲,我姓朱”。
闻言,吴竹下意识地往办公室门外看了一下,看到没有同事经过或注意,她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了。关好门,又觉得遮掩的动作过于明显,暗暗羞窘。
朱红柳也有些紧张尴尬,她一辈子没上过班,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说叶德谦和吴竹杠起来,她这两天总是睡不好,给叶君舟打diàn huà,还没刚提到这事就被儿子粗暴地打断,让她干着急。恰好女儿要来凯风市参加培训,她软磨硬泡地抱着外孙跟过来了。这几日她一直盘算着怎么见谢沁的家长一面,奈何都没有机会,今日好不容易女儿结束培训,带着外孙去和自己在凯风市的同学聚会,她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到单位来找吴竹。
她也考虑过直接去单位是否不合适,但为了儿子的幸福,她决定把这件事当成一项事业来完成。她设想了种种催人泪下的对白场景,她要将自己的心剖白给对方看,她相信真诚总能打动人。
朱红柳,一介村妇,从未出过远门,公交站点不熟悉,地铁出入口会把她绕晕,为了准确无误快捷地找到吴竹,辛苦节俭了一辈子的她决定直接从酒店打车。路程不近,她一路上又怕司机绕路,又怕自己搞错了地址。时不时望一眼车内打表器,看着上面不断增多的数字,目的地却一直没有到的迹象,有点心疼,又有点焦躁。
找到吴竹比想象的容易,没见面时觉得吴竹离她很近,见了面却觉得很远,站在她的办公室里的朱红柳像做梦。
吴竹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朱红柳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搭口就说叶君舟和谢沁的事儿总觉得有点怪,她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我来是因为……因为两个孩子……”
吴竹露出对待陌生人的敷衍的笑,出声打断:“这样吧,在办公室里不好长谈私事儿,对面有家咖啡馆,你先过去一步,我把工作安排一下去找你”。
朱红柳愈加窘迫,但终究见到了吴竹,吴竹的态度也算温和,又让她对此行充满希望,内心也安定了下来,她答应着出去了。
吴竹等她走了,赶紧给谢预打diàn huà,她气愤地说:“叶君舟一家怎么这么jí pǐn,他妈妈居然找到我单位来了”。
谢预也很吃惊:“什么?她来干嘛?”
“不知道,我也奇怪啊。我总不能在办公室跟她聊天吧,那么多同事看着。幸亏我是独立办公室,不然还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嚼舌根呢。”
“那她现在人呢?”
“到对面咖啡馆去了,我也马上过去。哎呀,真是疯了!”
“你不要着急,对她态度好点,问问清楚,不要显得我们没涵养素质”,谢预叮嘱道。
“知道啦,还用你说,待会儿联系”,言谈间吴竹已经拿好了包,锁了门。
她路过高姐办公室,跟高姐说道:“高姐,我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回来,有事儿打我diàn huà”。
“好的”,高姐答应道:“对了,刚才那人谁啊?”
“走错办公室的”,吴竹敷衍道:“那麻烦你啦,我先走了”。
初到凯风市时,看到这个城市很大很繁华,比汉县大无数倍,比椿城也大几倍,这种差距让朱红柳隐隐有些缺乏归属感的心慌。此时,她格格不入地坐在咖啡馆的一角等待吴竹,又出现了同样的心慌。当她看到吴竹出了办公大楼往这边走,似乎还远望了一眼馆内,她的心慌再一次泛出。她和吴竹同龄,吴竹却显得比她年轻很多。吴竹的打扮也比她年轻,黑色阔腿裤,搭配白色露肩雪纺衫,shā shǒu包,低调优雅。这些都让她看到差距,让她心底有些不适,只是淡的连她自己都忽略了。
吴竹出来的急,没有打遮阳伞,这一路走过来虽是不远,还是挺不舒服。坐定后,注意到和预想的一样,朱红柳并未点餐,她熟练地点了一杯咖啡,并自然地问朱红柳要点什么。朱红柳从未进过咖啡馆,她有些不好意思,好在看到菜单上面是她认识的字,于是她对等待的侍者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卡布奇诺”。
离开办公环境,吴竹比较放松,笑着问道:“椿城离凯风挺远的,您怎么过来的?”
“现在高铁挺方便,也就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朱红柳带着些激动答道:“也不是专门来的,君珠,哦,就是我闺女,在凯风有个培训,我跟着来带孩子的。”
吴竹笑道:“那您今天过来找我,孩子呢?”
“君子带着去见她的大学同学了”。
“您女儿也是在凯风读的大学?”
“是的,读的师范,现在当老师呢。”
“真是不容易,一个家庭供得起两个大学生,还都是这么好的学校”,吴竹不由想起叶德谦说的状元儿子,心里一哂。
要说朱红柳这辈子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有两个出色的孩子,十里八村说出去都是有名的。村里很多小姑娘都是早早辍学打工,有人还劝他们说,女儿是外姓人,稍微上几年学就行了。他们两口子置若罔闻,叶德谦更是很鄙视这些人的鼠目寸光,咬紧牙关支持孩子们读书。如今,都算学有所成,叶德谦两口子内心的志得意满真是无法言说。见吴竹也这么说,她顿时来了底气,心底有所依凭,说起话来也顺溜了很多:“唉,人都是过孩子的日子,他们过好了,我们吃再多苦也值得”。虽然叹着气,脸上却是掩藏不住的笑容。
吴竹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
朱红柳继续说:“君舟这孩子从小就听话懂事,不知道怎么这次鬼迷心窍非要回去做村官”。说着她观察了一下吴竹的脸色。
吴竹冷嘲道:“这一辈的孩子就是没吃过苦,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朱红柳忙道:“你说的太对了,像我们那时候天天吃不上饭,上学饿的学不下去。就我上高中那会儿,家里给带馍馍到学校,馍馍都是杂面的,好面的都没有。食堂给馏热,我们下课都是吃馍,喝馏馍水。这些孩子哪受过这些苦”。
吴竹有点无奈,觉得朱红柳比她还能扯闲篇,而且还老盯着自己露肩看,让她不太舒服。
不过,吴竹看出来朱红柳是个很实诚的人,没什么歪心眼,她敷衍了一句“那时候日子是苦”,顿了顿,又直接问道:“您今天来找我,跟您ài rén商量过了吗?”
朱红柳露出讪笑:“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前两天君舟他爸给您打diàn huà,说话语气不太好,哎,他那人就那样,一辈子容易急,一急就吹胡子瞪眼,口无遮拦的,其实心眼不坏,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吴竹冷冷笑道:“我根本没放心上,说的什么我都忘记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都担心很久了。不瞒你说,我特别喜欢你们家谢沁,你说你们怎么养那么好的闺女,又漂亮又懂事又聪明,我们君舟真是福气”。
这几句话听着倒是让吴竹满意,就是朱红柳那种说自家“儿媳妇”的口气令她很不舒服,好像要跟她抢女儿似的。
吴竹笑道:“我们就这一个孩子,可不得用心养。我还和我老公开玩笑,说一般的孩子真配不上我们女儿”。
朱红柳一直认为自家的孩子是大大超越一般的,所以以为吴竹在夸她儿子。
她很高兴,觉得内心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愉快地说道:“这都是缘分啊,哈哈。mèi mèi你放心,等咱们谢沁到了群羊坡,我一定好吃好喝照顾好她。”
不提还好,一提吴竹气就来了。她说:“叶君舟回群羊坡这事儿您似乎乐见其成?”
朱红柳说:“我当然也是觉得亏啊,可是孩子既然做出选择了,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就支持他呗”。
吴竹觉得自己仿佛被眼前这位她一直没看上眼的村妇打了一巴掌,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依您的意思,孩子要跳火坑,我们也要无动于衷?”
朱红柳笑说:“你看看这说的,这怎么能是跳火坑呢?孩子们参加的都是新闻里宣传过的政策,能害人吗?你自己就是政府部门的呢,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吴竹愣怔着说不出话来。她开始疑心朱红柳来找她的真正目的。但据她观察,朱红柳一脸坦诚,并不是故意给她下套。
无论如何,她是没有和朱红柳谈下去的兴趣了。她又挂起来敷衍地笑,看了下shǒu jī上的时间说:“大姐,我现在正上着班,不好长时间在外面。这样吧,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们再约吧”。
朱红柳觉得此行目的基本达到,忙道:“不好意思,今天是我唐突,你回去忙吧”。
吴竹招来fú wù生买单,朱红柳诚恳而急切地说:“你回去上班吧,我来付钱”。
吴竹说:“怎么好让你买单,我该请的嘛”。
fú wù生过来时,两个女人同时翻包。朱红柳的包里凌乱,她飞快地翻找钱包。由于太急切,从钱包里看也未仔细看就胡乱抓了一把xiàn jīn赶紧递到fú wù生面前,红的,绿的,黄的,也不清楚是多少,几个yìng bì被带出来掉在了桌子上,噼啪作响,她想捡又顾不上。这时,吴竹也优雅地掏出了卡,一边递给fú wù生一边看了一眼她的一把xiàn jīn说:“我是东道主我请客,下次您再请”。
fú wù生听到这么说,没有为难,接了吴竹的卡。
吴竹一边将yìng bì捡起来递给朱红柳一边叮嘱fú wù生:“我有店里会员卡的,不要忘记打折积分”。
fú wù生礼貌地说:“好的,您稍等”。
朱红柳腼腆地接过yìng bì,塞到包里,对吴竹道谢。
吴竹问朱红柳怎么回去?
朱红柳说她自己能回去,能来就能回。
吴竹还想细问,shǒu jī响了,是大姐吴梅的diàn huà,她索性就和朱红柳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