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到短信,谢沁已经坐着发呆有一个小时,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室友都不在,有的去约会,有的去吃散伙饭,宿舍里安静异常。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或者嬉笑说话声,更令宿舍的静扩大无数倍,简直静到令人绝望。
谢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懒得动弹。
又过了一刻钟,隔壁宿舍有了动静,她们在商量去哪里吃晚饭,还在说谁拿到了什么“offer”,叽叽喳喳的,随着门“嘭”地关上,脚步声渐远。
那声近在咫尺的“嘭”,震醒了谢沁。她似乎想象的到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在走廊上铺了一条金光大道,她的同学们就走在那条金光大道上。四年来已经习惯了的傍晚,今天却让她莫名觉得没有安全感。
她决定回家。
谢沁家就在省城凯风市,离凯风大学仅半个多小时的地铁。
谢沁是土生土长的凯风市人,她的父亲谢预是建筑设计师,母亲吴竹在区文广新局上班,她的亲戚中绝大多数都住在她家周围,并且和她们属于同一个阶层。
谢沁是典型的省城中产家庭独生女。
谢沁回家前并没有打diàn huà,到家的时候刚好开饭。
听到她回来了,吴竹笑道:“你可真是有吃福,本来你舅舅一家晚上要过来吃饭,谁知道临时有事儿来不了,这一桌好吃的倒让你赶上了”。
吴竹身量纤纤,肤白貌美,快五十岁的人,但保养很好,平时打扮也比较入时,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谢沁眉眼像母亲,平日母女俩一起出街总像一对姐妹花。
谢沁心不在焉,见客厅没有父亲,问道:“我爸呢?”
谢预从洗手间出来,闻言笑道:“宝贝女儿回来啦?”
谢预中等身材,皮肤较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像,戴着方框的眼镜,更添书卷气。
谢沁强压下略微的心烦意乱,努力和往常一样嘻打哈笑:“是啊,我亲爱的爸比!”
吴竹最看不惯爷俩腻歪。一边端上最后两盘菜,一边用手肘推了谢沁一把:“去去去,赶紧洗手吃饭”。
谢沁甩去心中的忐忑,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先吃饭,静待时机。
谢家吃饭向来很少交谈,不过有谢沁在的话会热闹一点,她总忍不住和父母分享些学校趣事。今日谢沁有大事宣布,不敢一开始就扫兴,害大家都吃不好饭,所以并未如以往一样做饭桌上快活的百灵鸟。
一餐寂寂而毕,谢沁主动帮忙收拾碗筷,这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行为令谢预和吴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都没说什么。
洗了碗,抹了桌子,一切收拾停当,谢沁还是没有说出口。越拖,她反而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一会儿下定决心,一会儿又胆怯地放弃,不自觉地在卧室、客厅和书房之间兜转。
吴竹和谢预对视一眼,谢预忍不住道:“谢沁同学,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正从冰箱拿酸奶的谢沁一颤,仿佛心事被戳中,心道,说吧,就这个契机。下定决心后,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注入勇气。
她压抑住激动,走到沙发旁边坐下,吴竹和谢预也随着她坐过来。知女莫如父母,她这一晚上都不正常,肯定是有事发生,而最近最困扰她的莫过于工作了。既然她愿意说,他们自然要认真倾听。
谢沁从小到大很少要父母操心,集漂亮、懂事、孝顺于一身,既是乖乖女,又独立坚强,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不用上补习班成绩还一直名列前茅,书法、绘画、钢琴、二胡样样精通,最后不负众望考取凯风大学,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更是父母的骄傲。
因为是“城乡规划”专业,谢家父母希望谢沁还是将进入政府部门作为主要的就业方向,谢沁未置可否,倒是参加了国考和省考,无奈都未成功。谢沁在kǎo shì方面一直是所向披靡的,面对公务员kǎo shì,她竟然连连败北,让亲朋好友有些叹息。谢沁倒没有太大挫败感,毕竟她对公务员职位的企图心也不是很强,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以谢沁的学历、履历和能力,找到一份好工作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退一步说,即便她没有立刻找到满意的工作,他们养女儿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大问题。谢家父母向来民主开明,所以并未过多干涉谢沁求职的事情。
眼见毕业在即,招聘淡季,况且近几年经济下行,她的专业就业面相对较窄,一向顺风顺水,眼高于顶的谢沁遇到些找工作的烦恼也很正常。
自以为思虑周全的谢家父母甚至已经想好了安慰之词,然而谢沁一开口,他们就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尤其是吴竹,简直要晕过去。
只听谢沁虽有些紧张但坚定地说:“我参加了海北计划,已经通过了”。
通过的通知短信下午刚到,现在就静静地躺在shǒu jī里。
海省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南方经济发达,跻身国家最富裕城市之列,北方经济却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些市还处于贫困状态。这也造成了南方各市吸引了绝大多数的高校毕业生,北方几个市却留不住人才。
“海北计划”,全名“大学生志愿fú wù海北计划”,是海省为了改善南北发展不平衡,实现全省统一发展提出的人才扶持计划,按照公开招募、自愿报名、组织选拔、集中派遣的方式,招募普通高等学校应届毕业生,到海北从事为期一年的教育、卫生、农技、扶贫以及青年中心建设和管理等方面的志愿fú wù工作。志愿者fú wù期满后,按照个人意愿扎根基层,或者自主择业。
既然是志愿性质,“海北计划”给志愿者能tí gòng的,除了食宿外,只有一千多元的生活补贴。如果是为了挣钱,“海北计划”无疑不应该作为就业考虑方向。因而虽说面对所有高校毕业生,大部分参加的志愿者都是大专院校,家乡就在海北诸市的学生。家乡不在海北的běn kē院校学生比较少,名校学生更是少之又少。
家在省城又是名校的学生主动报名参加“海北计划”,除了谢沁,应该很难找出第二个。
谢预是纯技术型的,对于这个面向大学生的计划并不是很了解,吴竹是体制内人士,却是听说过这个政策的,是以,一听之下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眼见着吴竹太震惊解释不出来,谢沁只好向父亲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令他的爱妻看起来大为光火的“海北计划”。
谢预听后,心神一动,问谢沁:“叶君舟是不是也参加了这个计划?”
谢沁佩服父亲的机智,父亲的意思很明显,这一定是来自海北椿城市的叶君舟撺掇的。
她如实答道:“没有”。
谢预一愣,眉头疑问地皱着,似乎很不解。
谢沁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道:“他……考了村官”。
谢预被气乐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愤慨道:“就知道是这样!”
吴竹缓了过来,问道:“你被分配到了哪里?”
谢沁答道:“椿城市汉县的群羊坡”。
吴竹又问:“叶君舟也是去那里吗?”
谢沁已经完全放弃抵抗一样地答:“是的”。
吴竹嗤笑一声:“这么说你是为了爱情?”
为了爱情?
谢沁最近也一直在这么问自己。
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这样做对不对?
无疑,如果不是因为叶君舟,她根本不会有参加“海北计划”的念头,别说去群羊坡工作,也许这辈子她根本连这个地方都不会知道。
然而她认识了叶君舟,爱上了他,相知相恋三年。他高大,英俊,绅士,体贴,学识广博,充满jī qíng和梦想,她深深地被他吸引。毕业时,他执意考村官,回家乡。
叶君舟一开始是反对谢沁去群羊坡的,他知道谢沁跟他不同,且不说她吃不吃的了苦,关键问题是他懂谢沁的优秀,她应该有她的人生,应该顺着属于她的人生轨道前进,而不应该被自己带入歧路。叶君舟单纯地以为他们还年轻,可以分居两地,各自发展。
谢沁思前想后,不同意异地恋,她必须要做出抉择,是选择叶君舟还是像许多校园情侣一样毕业就分手。
她选择了他。她不是党员,两次公考败北使她不想再参加村官kǎo shì,所以直接参加了“海北计划”。
虽说她选择了他,还可以跟他在一起。但是几个闺密轮番轰炸,说叶君舟是渣男,为什么一心为了自己,为什么不替你想想。这让谢沁不可避免地对他们的感情产生了一些疙疙瘩瘩的小情绪,这些小情绪在见到叶君舟,和他相处的时候一般就会消失。
比较严重的问题是谢沁心理的不平衡感。临近毕业,谢沁的几个室友都找到了好归宿。一个拿到了世界五百强企业的“offer”,一个考上了省住建部门,成了人神共羡的公务猿,一个选择了出国深造,得到了世界排名前十的高校青睐。曾几何时,谢沁的人生也应该是以上三种结局中的任何一种,这三种也是她在进入大学之初能想到的所有规划。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毕业后要去一个地图扩大一百倍都找不到的地方。在室友眼里,说好听点叫做志愿者,难听点就是脑子进水。
室友谁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是成年人了,人各有志,相互尊重这点还是做得到的。是谢沁自己无法抑制心理的失衡。她从小是活在夸奖、崇拜和羡慕的目光中的,即便是大学四年,她也是宿舍里最勤奋刻苦,成绩最优异的,然而现在,她觉得几乎所有同学都在看她笑话。每当室友们眉飞色舞、充满期待地谈起自己的将来时,谢沁总有一种失落感。
一次在校园里走着,一个追过谢沁的男生跑来跟她笑着说:“谢沁,听说你要去海北做志愿者,没想到你这么伟大”。
谢沁觉得他的笑很刺眼,又觉得自己好像落了下乘,就像离婚后被阔绰的前夫撞见在捡破烂度日,还被笑着赞一声:“自食其力真伟大”。
这些苦闷无法排解,她总是要打diàn huà给叶君舟,约他出来诉说。叶君舟很愧疚怜惜,总是想办法开解她,甚至不惜向她画饼,为她灌输自己的理想信念。叶君舟的甜言蜜语,充满爱意的目光闪闪发亮,总能使谢沁忘却烦恼,得到暂时的心灵的解脱。甚至,她不断地自我安慰,不是很多人都去山村支教吗?她选择去做志愿者甚至不需要去那么贫穷遥远的地方,她还在省内。
她还会想,群羊坡能养出叶君舟这样的人,那片土地应该是充满灵性的,是友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