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车之鉴。
叶德诚的话音刚落,屋内一静。叶德云使劲咽下嘴里的葡萄,心不在焉地用纸巾翻来覆去擦手。
四人几乎全部下意识地望向父亲。只见老父还是保持着置身事外的状态,只是本来有一下没一下晃着的扇子停了。
这个“前车”就是指叶明仁。
叶明仁是群羊坡有名的奇人、怪人,只因为他是现在已经凤毛麟角的那种纯粹的**员,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
叶明仁军人出身,在部队里做到团级,但为了建设家乡,事业如日中天的他放弃优厚待遇和似锦前程,主动申请回到群羊坡。面对所有人的不解,他说,这是党员应该做的。他说这句话不是作秀,那个年代的人大部分很少作秀,即便是作秀,做到这个份上也不算作秀了。
当时群羊坡大队没有职务空缺,但毕竟是上面下来的也不好无名无分。村支书陈大围与几个心腹一合计,撤了丁自雄的生产队小队长职务,改由叶明仁担任。叶明仁并不在意职务问题,加上不明就里,欣然接受。
那时候群羊坡大队太穷,没有办公地点,叶明仁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所有积蓄,买了建材,找了建筑工人盖大队办公点。钱不够,他四处讨借并因而负债累累。为了省钱,很多杂活他自己干。在施工的一个月里,他自动自发守在工地看守。就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嘴上磨的起泡,人累的脱层皮,大队院子终于起来了。
丁自雄因为怀恨在心,在村里散布谣言说叶明仁借着这个工程tān wūgōng kuǎn,中饱私囊,然后伙同丁姓几个人去大队闹事。
叶明仁回家乡时在原单位获得了很高的荣誉,被树立为自愿下基层的模范。结果刚回来就闹出这么一摊子事儿,又大又难看,被不明真相的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影响很不好。叶明仁被停职,小队长在丁家人的推动下又回到丁自雄手里。
上面派了调查组来调查,很快查清了真相,恢复了叶明仁的名誉。然而影响却已经造成,况且新的流言,什么官官相护之类又出来了,一时难以恢复他的职位。
流言无法遏制,贫穷下的人性很难养出智者。
原单位领导建议叶明仁离开群羊坡,但他坚持即使无名无分也要建设家乡。在随后的几年,大队办公房也早已归为公有,和他并无关系,叶明仁就以普通群众的身份参与到村庄建设。
陈大围做支书时,对他还是很尊敬的。丁自雄上台,他被排挤出去,完全不被允许参与大队事务。以前的老战友知悉情况后很痛心,为他在段口镇民政局谋了闲职,直到退休。
令人感叹的是,群羊坡的村民并没有感激他。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人知道他的这段事迹,而这些人中绝大部分人对此的评价是,他真憨。
没有信仰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一个拥有信仰的纯粹的人。后者同样无法理解前者。
这段历史算得上是叶明仁的失败史,而几个孩子之所以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完全得益于已故母亲在世时的唠叨和抱怨。
今天,旧事重提显然并非所有人所愿。
叶德诚看看其他三人的脸色,明白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关口,只是没人想当着老人家的面第一个提出来。
叶君舟是下一代中从性格到才华最出众的,是家族的希望,事关重大,他作为长子提出来这个问题也无可厚非,心内顿感安慰。
四人等了等,老父并没有接口的意思。
既然开了口,下面的话也不需要藏着掖着了,叶德诚尽可能做出闲聊的口气,豁出去地对着老父说道:“爸,张叔当年比你级别还低吧!”
叶明仁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叶德诚像得到鼓励一样,继续说道:“看看张叔现在,部队元老,大儿子已经是局级干部了,小儿子听说生意做的很大,孙子辈好像在国外留学。就是牛坡他几个本家去投靠,据说也给tí gòng了挺好的就业机会”。
群羊坡大队辖下共有四个村庄。在公社时代,群羊坡村是菜园子;牛坡村专司牲口喂养;米坡村是粮食村,红薯个大汁甜,远近闻名;九坡村是作坊村,有油坊,布坊,弹棉花坊,冷面坊,粉子坊等。改革开放后,各村产业既有保留又有融合。
这个张叔就是牛坡村的张秋生,与叶明仁一同参军,既是老乡又是战友。叶明仁能文能武,性格刚毅,在部队比张秋生级别高,且更得到重用。只因为叶明仁满腔热情回乡建设,最后一败涂地,而张秋生则平步青云。两人私交甚好,当年就是他举荐叶明仁去的民政局。
叶德至观察老父,发现他虽未吭声却并未觉得难堪,也壮胆道:“大哥说得对,群羊坡地不大水太深,君舟回来只怕难以应对,也就很难有什么作为”。
叶德诚说:“村官任期是三年,三年过后,如果君舟意识到农村不能待,再回城找工作,就目前的就业情况,只怕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叶德谦觉得一晚上终于聊到正题上了,赶紧像找到组织一样说道:“是啊,他如果回来就是历史的倒退,回头再想拨乱反正又要走很多弯路。如果当年咱爸没回来,咱们一辈肯定混的更好,君舟他们会得到更好的教育……”
“什么是更好的教育?天上上学去吗?”一直眯着眼的叶明仁冷不丁插了一句。
叶德云噗嗤一笑。
不怕老父出言讽刺,就怕他不说话。气氛缓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叶德诚趁机说:“同不同意回来已经达成共识,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劝说孩子回头?”
叶德谦叹了口气:“叶君舟最像咱爸,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只怕很困难”。
“呵,原来今天还是我的批斗大会”,叶明仁又冷不丁地插一句。
叶德云说:“谁敢批斗您啊!不过君舟这孩子确实像爷爷,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叶德至对老父说:“君舟从小就最听您的话,要不您出马说说他?”
叶明仁复又扇起了扇子,他气定神闲又自嘲地说:“自古以来,爹娘与子女斗,赢的都是子女。所以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叶德云最先反应过来,老父的态度很飘忽啊,她试探地说:“爸,君舟不会找过你了吧,我怎么感觉这事儿处理的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这么一说,其他三人也有些狐疑。
叶明仁一辈子都是一个刚强果敢的人。他对子女要求很严格,严格到有些匪夷所思。虽然几个子女都有公家饭吃,他依然种七八亩地。到了农忙,除了叶德谦就住在群羊坡,其他几个住在汉县城里的无论工作生活忙不忙,都要回来种地。不仅要种还要种的好,管你在外脸有多大,到家了一视同仁,活做不好老爷子想骂就骂,想打提棍就打。
收了麦,点豆子、玉米,叶明仁给几个子女分配任务,不到凌晨五点就出发,分配的地不种完不能回家吃饭,所有人都惧怕叶明仁的雷霆之势,真的辛辛苦苦种完才回去。有次叶德云身体不舒服,一连种了两个小时还没完成,又累又饿,她体力不支也不敢回家,年过半百,半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的叶校长,坐地头哭了。叶德至哭笑不得,但他也不敢回去,于是在地头刨了个坑,将剩下的所有种子埋上,借口没种子了才回去休息的。
这么一想,叶明仁在叶君舟问题上一直不急不躁不表态就很能说明问题啊。
叶明仁笑了笑,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现在几点了?”
叶德至忙看了眼手表答道:“八点半多点”。
叶明仁说:“去门口看看,还有一位重要参会人员没就位,等人到齐了再正式开会”。
四人全懵了,全家重要的人不都在这儿了吗?叶君舟的妈妈朱红柳从年后开始,一直在帮住在椿城市区的女儿,叶君舟的姐姐叶君子带孩子,现在不大可能回来。
那还能有谁呢?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推门,老院儿的院子很小,堂屋门廊上点着一盏黄灯。众人借着灯光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瘦削穿着运动装背着小包的年轻人正跨门进来,因为开的是大门上的小门儿,高大的他熟练地低了低头才安全进入。
众人意外的表情精彩纷呈。
“爷爷,大伯,二伯,姑姑……那个……爸,我回来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君舟。他一路舟车劳顿,年轻的面庞上有一丝疲惫,但见到亲人的喜悦很快将之掩埋。
叶德云最先反应过来:“君舟怎么这个时间回来,吃饭了吗?”
叶君舟笑说:“没吃呢,姑姑,你给我做碗面吧,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面了”。
姑姑疼侄儿,有时候堪比亲娘。叶德云慈爱地招呼他将东西放下,别累着——就一个小背包,一米八多背个小包能有多累——然后去厨房忙活开了。
叶明仁很高兴的样子,和叶德诚、叶德至一起招呼着“快进屋,快进屋”。叶德谦啥也没说,他有种项羽乌江自刎前的心情,大势已去,卿卿奈何。只是看着叶君舟背的包干瘪着,明显是还要返校,不是不打招呼回来做劳什子村官的样子,才又在绝望的深渊尚留一线希望。
叶君舟扶着爷爷,与伯父们寒暄着进了正厅。要说叶明仁一生中唯一存在做事原则打了折扣的地方,大概就是在众多子女、孙子女辈中偏爱孙子叶君舟。
几个大老爷们又回到客厅坐下,叶君舟坐在了叶德云的位置。他把狼藉的茶几稍微清理了一下,完全是顺手做的,一个大男孩自然地做这些时会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叶明仁笑眯眯地看着孙子,显然十分满意。
大家一时都没扯回正题,只问些毕业事宜的闲话,叶君舟耐心地答了。
不一会儿,叶德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到正厅,满满一大碗还卧着俩荷包蛋。叶君舟食指大动,吃了一口叹道:“说真的,姑姑煮面真是一绝”。
一屋子除了他爹叶德谦,全笑了。
叶德云给其他人准备了西瓜做夜宵,她将洗好的瓜放桌上,先切了点瓜头皮擦刀,然后一刀下去,偏了,除了叶君舟所有人都笑了。一桌子人围着杀瓜的样子很温馨,这一笑仿佛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
“小三切瓜从来没正过”,叶德诚笑说。
“她还总抢着切瓜呢!”叶德至笑话她。
“无论怎么切该甜还是甜,不甜切再齐整还是白搭!”叶德云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笑嘻的唱答。
看着忽然出现正埋头吃面的叶君舟,态度不明又有某种他不期望的倾向的父亲,喜笑颜开的兄长和姐姐,叶德谦只觉得这个家庭会议开的和他预想的千差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