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姜漓照往例巡城。雨水未歇，但大战已是一触即发，据还在城外游曳的断矛来报，李牧芝的大军，已有小部度过了樊川江，其中大多是白耳精锐，这些人与拓跋云的苍虬一聚，蓟云城压力顿增。</p>
这样的压力随着时间一点点叠加，齐子川说明日之后旬月内再无半雨，那就是真正战场厮杀的时刻了，能如昨日一般偷来半日浮闲，怕是不可能了。</p>
此刻陪同姜漓在城关上的乃是蓟云城城守王旻，除了一些城防布置，姜漓还需要王旻准备大量的滚石檑木以及火油，这些事务在姜漓率残军南渡之时就已吩咐，但时至而今，一些东西，还没有达到预期。</p>
“王大人，冲天弩的铜镞还不够吗？”姜漓左手抚在巨大的冲天弩弩身之上，语气显得有些冷漠。这些一字排开的冲天巨弩乃是不可多得的守城利器，耗费与维护都十分惊人，就是当年扼守北关的象山城，也不过六十架这样的巨弩。蓟云城作为临都北唯一的一座屏障，拥有冲天弩四十，只是姜漓到的时候，许多都已经年久失修，而今能用的，不过二十数？</p>
就是蓟云城的城卫军，也有足足三万人的员额，比之姜漓的炽炎军还多上一万。可惜这些年贪腐横行，大量官兵倚着吃空饷赚了不少钱，一些原本看似无用的城防器械，自然也被截了下来，中饱私囊，富了一嘴脸的肥油。</p>
若非姜漓此刻要倚仗王家之力，这些蛀虫，她早已处决。</p>
“快好了，殿下，再宽限几日……”王旻此刻战战兢兢，一身肥肉心惊胆战打着颤，大腹便便的官衣之下，早已是汗如雨下。王旻这些年仗着临都城中的后台在蓟云城横征暴敛，商税田税比大齐其他州郡抬了三成不止，再加上其他赋役徭役，若非蓟云城本就有几分底子，怕是早就被压榨一空，但即便如此，这王旻也给落了个阎王的称号。</p>
姜漓入主蓟云城时本也听说过王旻的一些事儿，但毕竟整个蓟云城就王旻手里头还有几处作坊能造这飞铜箭，再加上这几日王旻恭恭敬敬，遇事更是百依百顺，没有分毫差错，整个蓟云城的运转，也十分高效，她姜漓无故shā rén，难以服众也许未必，于大局上，多少有些影响，真要收拾他，只能等此战过后再说。</p>
况且，她岂能不知，这些年王旻能有如此地位，全赖宫中那位撑腰，这扒下来的民脂民膏，怕都入了那狐媚子的小金库里，这要算起来，这王旻，不过一条狗而已。</p>
她姜漓，犯得着为一条狗动了怒？</p>
大战将至，姜漓自然也没有闲工夫在这里看这小人嘴脸，“今日申时一过，见不到我要东西，你王旻提头来见！”</p>
一声冷斥，姜漓拂袖，却没见着身后缓缓退去的王旻低眉流露出的恶狠眼神。</p>
“她走了？”王旻离开后，姜漓突然开口对齐子川问道，她嘴里说的那个她，齐子川自然知道，鸾卫统领裴菽苇，昨夜领着将近两百鸾卫，一起往临都方向去了。</p>
裴菽苇的离去，让大部分的人萌生了退意，毕竟连鸾卫统领都已离开，她们，又何必再这里苦苦支撑呢？权衡之后，留下的人已不足四十。</p>
这些人或多或少觉得受了姜漓不少恩惠，又或者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才选择留下。她们心里，对姜漓其实是有同情的，见着这样的女子还在这里苦苦支撑，而若自己离去，纵然女儿之身，怕也会愧疚终身吧？</p>
齐子川点点头，“走了，原本打算让我给你捎封信，但我给拒绝了，”齐子川耸耸肩，“走了就走了呗，总不该让女人上战场。”但说着又看向姜漓，嘻嘻说道，“你不算啊！”</p>
姜漓白了他一眼，我不算女人，那算什么？</p>
“走了也好，我本意就是让她们走的，你说这样的战争，一旦城破，会如何？”姜漓摇头，“我其实还是自私的，没敢把一些消息放出去，就害怕蓟云城都乱了。但……”姜漓不由止声，望着城外一片浩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终究是让她们为我大齐陪葬啊？”</p>
“你已经尽力了？”齐子川淡淡开口，想要安慰姜漓，却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p>
却见姜漓突然转头，很突兀地对齐子川说道，“子川，李逸勋走了，执斧锧叩晟明殿，至承天门……”</p>
姜漓的话虽未说完，齐子川却是明白过来，“生死若何？唯轻重尔。我想逸勋当时也该是如此想法。我辈青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唯求无愧于心罢了。逸勋此举，功虽未成，名当千古。”</p>
李逸勋离开时，齐子川曾单独用阴阳为他一卜，卦象说，往既生，身当死。</p>
何谓生？千秋不朽，当为生。李逸勋的确如是，但身死之箴，终究没有摆脱。</p>
齐子川曾劝李逸勋不要前往临都，但李逸勋当时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若万世当以血染，自勋始。”他是要用自己的血，染透临都的苍穹，染尽齐国的国运，只是可惜，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位衮服帝王，依旧冷漠若斯。</p>
只是这些，姜漓都不曾知晓罢了。若她知李逸勋存必死之心赴临都，岂能放他离去？</p>
空气中埋入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姜漓没有说话，闭上眼，似乎在感受那一种落寞与孤单背后的执念。</p>
说话间，这天空，突然落雨歇音。姜漓褪下蓑衣，伸出手，喃喃自语道，“雨停了。”这雨，竟比齐子川所言，早停了一天。</p>
姜漓望着北方，似乎隐约听到风声猎旗、马蹄铮铮……山呼海啸的白耳苍虬，即将叩城。</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