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好吧,谢焕心想,以前嫌它又酸又假是她的不对。虽然她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伊人,不过这句宛在水中央,简直是她目下情形的真实写照。
两岸的芦苇葳蕤丛生,交错遮蔽缔结细枯叶上的白露。异样硕大突起的礁石,在潮打浪散中岿然如山……
和石上被她突然触动的机关。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谢焕四面伸手摸了摸,石壁光滑,应该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隧。两端绵延,她面对的方向居然隐隐有光亮!
中衣还湿答答地粘在身上,脚上为了方便行走穿的黄僧鞋也早就做了一对儿水鬼,按照叶辞的说法,谢焕是一个除了“吹冷齑”以外,和所有带“冷”字的词语都沾边的人,可是石隧冰凉,她虽然很冷,但确实无法完全冷静下来。
借着微弱光芒,谢焕步步如蹈寒玉,摸索着颔腰前行。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只觉得眼前景象因着迫近的光源异样清晰。石隧顶部是阴刻的二十八星宿,紧紧压在谢焕的丱发上,赤足下朵朵莲绽,一路引向石室。
步出隧道,只觉得豁然开朗。
石室正中央明台如镜,硕然置放一枚……或许用“枚”都算有强烈贬义色彩的夜明圆珠,散发着清冷雍容的光泽。
墙上凿着精致连贯的壁画,谢焕借着夜明珠的光辉大概浏览了一下。
这些壁画造境真实,线条细节虽然细腻流畅,颇有前朝遗风。但整体看下来却给她很粗犷的感知。
有那么点炫耀武功的帝王意思。
想到这里,谢焕就有点不屑。
毕竟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成王拜相,人都是握拳而来,撒手而去。虽然她在松郁寺的时候不甚赞同轮回、因缘之说,但却很认同他们的欲念淡泊和豁达生死。
绕过石柱,夜明珠正对着的是一扇石门。
虽说是门,其实她感觉着更像一块落地闸。质地细腻,温然如玉——鉴于这里有这样硕大的夜明珠,真是玉门也说不定。
门面上凸出十二枚瓦当形状、瓦当大小的“玉”纽,上面依次有着日月龙凤之类的图腾。谢焕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十二枚玉纽带中间的围空。
一声“嗒”的轻响,在这中空石室内异样清晰,如檐角落雨。
谢焕的第一反应就是抱住头蹲下去,静静听了一会儿,却再没什么异样。待她再站起身,刚才十二玉枢纽间围住的中空,居然“浮现”出了一张玉面棋盘!与整道石门浑然一体。
谢焕登时笑了。
既然这里的主人喜欢“世事如棋局”这种俗套的比喻,她也算是粗通此道,不如搏一搏,说不准人家大发慈悲还会把她放出去。
她敲了敲棋盘,没有任何反应。
抱着凑运气的心理,谢焕伸出手去,踮踮脚又敲了敲棋盘正上方的太阳图腾玉纽。突然,棋盘如水面漾波般律动起来!滔止水静时,又浮现出一枚白子和一枚黑子。
谢焕静观其变。
白子啪的一声从棋盘上掉了下来,就见黑子不受控制地开始缓缓移动,移动……最后停在了一处让她惊愕无比的地方!
黑子停在了五五!
往事如惊雷般霹雳下来。
……
那少年以簪束发,眼眉深邃,泠泠生光,嵌在瘦月一样的脸上……
身上穿着的白锦用银线绣成繁复的云气形暗纹……窗外紫金色的夕阳打散在他的眉眼衣襟上……碧湖色秘色瓷茶碗,他啜的是……阳羡茶……
啪!
沈持衡玉指中拈着的黑子扣在了十九路霁然分明的棋盘上——正落在五五。
……
谢焕腾腾倒退两步,双手无意识地扶着明珠台缘,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摆脱记忆的桎梏和随之相伴而生的臆想。
也许是——也许是巧合吧?
鼻息急促,谢焕弯腰拾起那颗掉落的白子,握在指间略用指腹搓了搓,居然比她的手指还暖。
大虞建国尚不满百年,自纪氏国力式微,如今刚从战乱屡生民生凋敝的窘境中复原起来。托叔父元灯的福,谢焕认得,这棋子乃是以冷暖玉所制,算得上是贡品。
想来这里面必与皇室相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焕摒除杂念,稳稳地把手中白玉子扣在了棋盘正中天元之上——就像她在长生阁所做的那样。
果然,白玉子就像黏在了上面一样,既没有掉下,也不在移动。
反而是刚才被谢焕碰过的太阳图腾玉枢纽,随着轻轻“嗒”的一声,又一阵如水面漾波般的律动过后,竟然消失不见了!石玉面光滑无比,好像刚才是个幻觉。
谢焕似乎有些懂了,顺手摸向下一枚图腾。果不其然,棋局开始变化……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谢焕一一破局,她发现,虽然这些棋谱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难以破开,但总是要人出奇制胜,颠覆寻常的棋局定律。
兴味横生,她全然忘却了防备隐藏的危险。
十二枢纽已然消失了十一枚,按照顺序和这枚枢纽上的龙样图腾,谢焕琢磨着这一定是最难的一盘。
不过鉴于她是一个坚决的向死而生主义者,总觉得原路返回只会陷入更大的危险。何况她也想看看,这石室主人的棋局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摸索着抚了抚龙头。
嗒嗒嗒几声轻响,棋盘上的黑白子越生越多,以极快的速度交错着移动,和第一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焕定睛一看,这一盘几近于终局了。
等等……好像有些眼熟!
这是……洗荷残谱!叔父终他一生都未能参破的洗荷残谱啊!不死不生不了不终之局,她谢焕真能破的了吗?!
苦思良久,她还是觉得自己解不开这几百年的终极谜题。
有一句话不是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吗?那她不如干脆直接碰碰运气,说不准就撞开了呢?
下定决心,谢焕闭了眼睛,随便把手里的白子往空处一放。就感觉手指下的冷暖玉又像是黏在了棋盘上一样。
再撩开眼帘,玉龙枢纽纹丝不动。
谢焕叹了口气,也是,早说了她没那么好命。
如果顺着来时那条石隧道往反方向走,只会越走越黑,不一定通向何处。不过既然这洗荷残谱她破不开——别说她破不开,估计就是十个八个棋待诏加在一块也破不开——那原路折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耳边飒飒风声!
谢焕耳力极佳,就地打了一个滚儿,躲在石柱后头。这才发现,刚才玉石门上的洗荷残谱已经全然消失了,十九路纵横交叠三百六十一处交点,每一处都不断地射出牛毛般细密的淬毒银针!
地上密密麻麻地已铺了一层,在高台明珠光耀之下,亮若初雪。
暗骂自己莽撞,谢焕长吁了一口气,扶着石柱子就想站起身来。
下腹传来异样的酸麻感,她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在地上翻滚的时候,脐下三寸已经中了一针!
刺痛感越发强烈,头晕目眩,谢焕感觉眼前的连绵的壁画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