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p>
镇安坊的后院是一方园地,园内花木扶疏,暗香幽幽,李师师盈盈俏立于一株海棠树下。她早已褪下披风,显出下头是淡绿色百褶的裙子,上面穿着直袖的白色暗花的罗衫。因自己喜欢合欢,遂让侍女小棠从兰教坊那里拿了花样,绣在领口并袖口上。头上戴着一只犀角的簪子,磨得漆黑发亮,松松的挽一个“天孙云”髻,再配着耳珠上挂的小珠坠子,看起来甚是清爽利落,风姿绰约。</p>
李师师原本姓王,因幼时曾舍身宝光寺,后落入娼籍李家,故改名李师师,本是汴京城内经营染房的王寅的女儿,母亲早逝,由父亲煮浆代乳,抚养长大。</p>
李师师四岁那年,她父亲以罪入狱,病死狱中。李师师从此由邻居抚养,渐渐长得眉目如画,通体雪艳,又善解人意。经营妓院的李媪将她收养,并延师教读,又训练歌舞,十三岁那年就以青倌人的姿态,挂牌应客。本为歌妓的她最擅长的是小唱,等到宋徽宗时期,她的小唱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东京已经独占鳌头,很快名满汴京。朝廷命官、文人雅士、王孙公子之流、三山五岳之辈,无不以一登其门为荣耀。渐渐地她的名声不仅在东京的街头巷陌传扬,也穿越高墙红瓦飘到了宋徽宗的耳朵里。</p>
李师师虽然气质优雅,通晓音律书画,芳名远扬开封城。可能是由于童年凄凉的生活在李师师的心里刻上了深深的烙印,成名之后,她给人的感觉始终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她喜欢凄婉清凉的诗词,爱唱哀怨缠绵的曲子,常常穿着乳白色的衣衫,轻描淡妆,这一切都构成了一种“冷美人”的基调,反而更加迷人。</p>
眼下,李师师站在园内,从十几步外的墙头看过去,正可以看得见邻家酒楼的彩旗招子和星辰依稀的一片天宇。身后是坊间的丝竹管弦,乐声悠扬。侍女小棠身穿宽领紧袖衣,灯笼长裤,平面绣鞋,抱着李师师的紫花皂色披风,在一旁静静侍立。</p>
李师师秀眉微蹙,轻轻叹了口气。</p>
小棠道:“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心事?”</p>
李师师看看小棠,徐徐道:“我还能有什么心事,我最大的心事就是你了。”</p>
小棠奇道:“我?姑娘,我做错什么了吗?”</p>
李师师摇了摇头,道:“你倒是没有做错什么,却是来错了地方。”</p>
小棠道:“姑娘的话我越发不明白了。”</p>
李师师抬眼望天,半晌无语,目光渐渐变得空蒙。她依稀听到墙外不远处河上的唉乃浆声,有妇人正在大声嘱说着什么。李师师眼前不由出现了一幕这样的场景——丈夫乘着一河月色,坐船到对岸朋友家吃酒。妻子抱着幼儿追出来大声吩咐:少喝一些,莫伤了身子,早些回来——李师师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温暖的无力,眼泪涌了上来。</p>
小棠担心地看着李师师,道:“姑娘?”</p>
李师师惨然一笑,伸手用指尖轻轻刮去泪痕,摸着小棠头发,爱抚地看着她的眼睛,叹息道:“小棠,你一天天长大了,说不定哪一天妈妈要你接客,你,你这不是又走上了我的老路了吗?”</p>
小棠惊恐地瞪大眼睛,头摇得像拨郎鼓一样,连连道:“不,不不,我不接客,我死也不……”</p>
李师师道:“可这是命,你又怎地能拗得过去?”</p>
小棠秀美的眼睛里一下子溢上了泪水,扯着李师师的衣袖,颤声道:“姑娘,你,你可要救我,你可要给小棠做主啊……”</p>
李师师怜悯地摇着头,道:“我自己都还不能为自己做主,如何救得了你,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但愿上天睁眼,遇到一个可心的人儿,早些为你赎身……唉……”</p>
小棠毕竟是小孩心性,立时忘了自己的苦楚,问道:“这多年了,姑娘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吗?”</p>
李师师苦笑道:“易得无价宝,难遇有情郎,你以为心上人是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p>
小棠道:“象姑娘这样人品,天下人哪个不爱。”</p>
李师师道:“别胡说了,人家笑话。”</p>
小棠呶起嘴,道:“这里又没有别人……难道姑娘不想?”</p>
李师师叹了口气,道:“想有何益……”说着,抬头看着墙外,悠然沉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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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一声轻响,燕青身轻如燕,从墙外飞身跳了进来。</p>
小棠捂着嘴“啊”了一声。</p>
李师师也猛可地吃了一惊,惊异地打量着燕青。只见面前年轻人,束发裁鸦,内衬短打,外罩一领锦衫,俊朗挺拔,英气逼人,端的好表人物!李师师平日里阅人多矣,却也竟然一时痴了,半晌作声不得。</p>
燕青注目李师师,面前佳人,风致嫣然,仪态万千,美艳不可方物。饶是燕青机变百出,又是在风月场里滚过的人,也自觉得目眩神迷,口中只辩得一声:“姑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p>
二人深深对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p>
小棠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推推李师师道:“xiǎo jiě……”</p>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一片人声:“将军,奸细进了楼中。”</p>
听得范同的声音喝道:“给我四面围了,不要走了奸细!”</p>
众人轰然答应:“是……”接着是一阵杂沓的足音,衣甲铿锵,镇安坊已被众军士团团围住。</p>
楼内顿时乱作一团。</p>
燕青猛醒,道:“姑娘是……”</p>
李师师道:“妾身李师师。”</p>
燕青抱拳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花魁娘子,对不起,打扰了。”说着转过身去。</p>
李师师急道:“公子待哪里去?”</p>
燕青道:“外面有官兵正在追我,我得赶快离开这里,不能连累了姑娘。”</p>
李师师道:“公子明知道外边官兵正在追你,你这样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白白送死?”</p>
燕青“哼”了一声,傲然道:“就凭他们?那倒未必!”</p>
李师师道:“公子何不暂避一时,何必逞血气之勇?”</p>
燕青抱拳一礼,道:“多谢姑娘美意。”转身欲走。</p>
李师师道:“且慢,京师官府之中,妾身自认还有几分面子。待我给他们说说看,若事不济,公子再走不迟。”</p>
燕青沉吟道:“这……恐有不妥。”</p>
李师师道:“小棠,带公子到我房中。”</p>
小棠上前拉着燕青道:“走啊……”</p>
燕青道:“这……多谢姑娘。”</p>
李师师嫣然一笑,看着小棠带燕青走上楼去,这才穿过月门,来到前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