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p>
二人正行走间，完颜晟突然站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牌子。前面正处在两条街道交叉的路口，牌子上刻着十二个大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原来这是本朝道路上的交通规则，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各州县的主要路口都立着这类牌子，刻着这些警语，这是当局提倡行人车辆遵守的四个避让的礼仪。</p>
牌子旁边临街的地方有一座茶坊，招牌上写明“北山子昼夜茶”，可见这是一家通宵茶坊。饮茶之风，兴于唐代，而盛于本朝，宋代老百姓开门过日子的七件事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茶叶已成为大众生活的必需品了。宋时饮茶之风炽烈，故汴京大大小小的茶楼茶肆众多，也可为都城一景。在众多茶肆中不乏有文人士大夫品茗聚会清谈之所，也少不了富室子弟寻欢作乐“吃花茶”之处。象这类通宵茶坊就多有这种功用，并且里面设有浴堂，来喝茶的人可以在木桶中泡个澡，泡得红光满面浑身发软后再坐下来要上一壶香茶，舒舒坦坦的问旁边的客官：您泡了吗？</p>
完颜晟一拉娄室，径直走进茶坊，坊内且喜茶客不多，只有几个老年儒生模样的人在静静品茶。坊内只见窗明几净，环境雅致，且店家别出心裁，在茶坊内营造景观，内有鹊桥仙洞暗自相连。看来这个茶坊当是京城仕女夜游之后，吃茶消遣的好地方。靠墙一座壁架，摆满所售茶叶，茶筒上贴着茶名，果然名号众多。诸如建州所产的龙凤、池州产的庆合、饶州产的华英、来泉、袁州产的的绿英、玉津等不下二三十个品种。另外茶坊中也常备各种香糖果子与精致茶点以供客人佐茶。看到完颜晟二人进屋，一个穿着白布衫儿，带青花手巾的小伙计却早迎了上来，伸手肃客让座：“二位客官，请这边坐。”</p>
完颜晟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小伙计，只管自个儿在前窗下一个桌前坐了下来，并示意娄室也坐。二人方甫坐下，那小伙计早已托着托盘，内盛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核桃、狮子梅、柿膏儿之类干鲜果脯放在桌上，以供客人享用。</p>
完颜晟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倒了一杯慢慢喝着，娄室却是不惯斯文，只管抓起果脯来吃。旁边一张桌子上，两个茶客正轻声细语说话，一个道：“听说今上自看上了这勾栏的李姐儿后，来这镇安坊多次了，有时候睡过头了，连早朝都不上了。前些日子的中秋灯会，偌大一个戏台子，只让这李姐儿一个人占住了，又唱又弹又是跳舞，台下彩声不绝，光是内城头上官家的赏赐，却是哪一年的粉头加起来都比不了的。”另一个道：“是呀，如今李姐儿要风是风，要雨是雨，莫说是等闲的客人，那一般的大官想见上她一面也难上加难呢，只有几个使得巨万银子的客人，才听得她弹上两首曲子。”</p>
娄室不禁皱眉，回头却见完颜晟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什么地方，嘴唇微动，口中似在喃喃自语。娄室不禁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到对面街边门楣上的“镇安坊”三个大字。两边刻一对联：“色艺双绝，招来多少艳羡”、“回眸一笑，倾倒天下众生”。 门前偌大一片空地，空地上停了不少的轿子和马车，院中时时传出悦耳的丝竹兰音，不时有粉头送那头轻脚软的嫖客出来。</p>
娄室心中暗自嗟叹，他明白，那里正是太子梦牵魂绕的地方。</p>
镇安坊，李师师的镇安坊！桃花依旧，佳人安在？</p>
此时的镇安坊，一派灯火弦歌。有女声婉转悠扬——</p>
“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p>
歌声在夜空中震颤、回荡，和集市的喧闹声交融在一起。</p>
</p>
八年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夜缱绻，也许是完颜晟这辈子再也无法抹去的记忆。大金国的太子可不象中原国家的储君，中原国家的太子多是象温室里的花朵一样，从小就在女人成堆的深宫里长大。大金国的太子却必须首先在战场上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是一个好战士。残酷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他必须在无数血与火的洗礼中长大chéng rén，在波诡云谲的搏杀中一步一走向那权力的最高巅峰。</p>
完颜晟并不是个好色的储君，当然，他也从来不缺少女人。在那夜之前，完颜晟绝对想象不到，他会迷上一个异族的青楼女子。</p>
八年前的那一夜，镇安坊比今晚还要热闹。灯火辉煌，人头攒动。李师师站在堂上，面色娇羞，雪颊染赤，艳光照人。这在行院中叫做“亮牌子”，是每一个名妓在第一次接客前的必要程序。</p>
鸨母抹着汗湿的脸，嚷道：“这可是我女儿的第一次啊，这位官人愿意出五百两，五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p>
范同双目圆睁，痴迷迷地贪看着李师师的美色，激动得心也要跳出来了，大叫道：“我出六百两。”</p>
完颜晟微微一笑，对娄室点点头。</p>
娄室竖起食指，道：“我出一千两！”</p>
范同狠狠地瞪了娄室一眼，咬咬牙，嘶声叫道：“我他妈的倾家荡产也要争一争，一千一百两。”</p>
娄室看看完颜晟，完颜晟微微点头。娄室举起手掌，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道：“五、千、两。”</p>
全场惊呼哗然，众人直把头来摇着，纷纷议论着散去。</p>
范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只喘大气。</p>
鸨母大喜，拉着李师师走过来，对娄室弯腰福了一福，道：“爷，我女儿今晚就交给你了。”</p>
娄室连连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一指完颜晟道，“这是我家主人。”</p>
完颜晟上前轻轻拉住李师师的手。</p>
那一夜，完颜晟紧紧拥着李师师，春光无限，极尽风流。看着李师师那惊心动魄的美艳，完颜晟不禁长叹道：“能得与美人渡此良宵，某家不负此生也。美人，你说某家赏你点儿什么好呢？”</p>
李师师娇羞无限，喃喃道：“官人，师师唯有一愿。”</p>
完颜晟笑道：“美人但请说来，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在当今这个世上，能让我拿不出的东西却还真的不多。”</p>
李师师轻声道：“请官人留下几行诗文……”</p>
完颜晟大笑道：“如此雅女，真个世上少有，此易事耳。”说着披衣下床，来到案前，略一思索，提笔一挥而就，写下一诗。</p>
李师师接过，轻轻念道：“汴城十里繁华地，紫罗半丈夜登仙；从此世上无佳人，唯有素娥月里看。”不由涨红了脸，低了头道：“我哪有那么好……谢官人！”</p>
</p>
当年的完颜晟不惜千金买笑，一来是贪着李师师那种天仙化人的美貌，一半也有几分少年人争强好胜的稚气。但是自从那晚他与李师师一亲芳泽之后，戎马倥偬之中，李师师的雪肌倩影却不时地在脑海里闪现，久久挥之不去。这一次他主动向皇上请缨，乔装改扮，潜入中原刺探军情，焉知潜意识中没有重温旧梦的**在内？</p>
娄室听到完颜晟低声吟道：“明月推窗来，流云寂然去；不知梦里人，今宵谁温语。唉……”遂轻声道：“主人，你还是再去见见李师师姑娘吧？”</p>
完颜晟叹道：“李师师现在今非昔比，她可是艳名冠于京华的花魁娘子，赵佶老儿的禁脔，等闲如何得见？”</p>
娄室道：“这有何难，人说‘鸨母爱钞，姐儿爱俏’。金银咱有的是，主人又这么一表人才。李师师纵然貌美非凡，但是说到天也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能得主人垂青，这也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p>
完颜晟缓缓摇头，道：“娄室郎君，若论斩关夺隘、冲锋陷阵你是一员猛将；但是要对付女人，你还得再学着点儿。”</p>
娄室轻轻一笑，道：“我只要能为主人冲锋陷阵，此愿已足，其他的就免了吧。”</p>
完颜晟盯着娄室，不由哈哈大笑。</p>
完颜晟笑声未落，只听窗外街上突然传来一片喊声：“抓奸细……抓梁山泊奸细……”二人抬头一看，一大群宋兵明刀亮枪杀奔过来。街上行人顿时大乱，纷纷四散避开，坊内茶客也不由向外看去。</p>
完颜晟奇道：“发生了什么事？”</p>
娄室顿时目光大盛，一推完颜晟，道：“不好，我们可能被发现了。主人你快走，这里由我来应付！”</p>
完颜晟摇头道：“不会，你看，那边有人来了。”</p>
娄室抬眼一看，正看到燕青展开身法，飞步向这边跑来。不禁一惊，道：“这人身法好快。”</p>
完颜晟道：“我们先不要动，看看再说。”</p>
话音未落，只见燕青从窗前一掠而过。后边不远处，范同率一队军兵跑步急追。</p>
娄室一指范同，悄声道：“是殿帅府的。”</p>
完颜晟略一沉吟，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走，跟过去看看。”娄室向桌上扔下一块碎银，二人走出茶坊，闪身追了上去。</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