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我趴在床上无法入眠。殿中宫人一一在我脑海中掠过,从昔年旧人到初年新人,我竟寻不出一丝异样。细忖之下暗责自己疏漏,倘若我这公主殿有别国或意图对紫沙心怀不轨之人安插的眼线耳目的话------想到这儿,我心里又是一惊,未敢再往下想。陡然想起母后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及“辨人”之话,早先更责我没有澄明通透之心。难道那时我这大殿就不曾安生?母后言语提醒,而我竟一无所知?思虑过多睡意皆无,遂起身踱步至窗边,看到蓝夜的身影卓然不动。
他呢?他对我这公主殿的守卫是否也如龙海般别无二心?
正在想着,姜嫣从背后将一件寝衣披在我身上。
“公主又想事了!小心思虑过重头疾复发!”
是啊,只这一件事便心事重重,昭然脸上,将来比这还复杂困难的事我不知要面对多少,难道都如今夜般辗转反侧?
“我没事的,你去睡吧!”还她一脸欣然。
“奴婢是怕公主白日里参拜太庙累到了,所以------”
“宫人都回来了吗?”
“掌灯前奴婢清点过人数了。”
“那就好。”
姜嫣,她是我亲自挑选的女官,派人查到祖籍,合家大小,验证无误后方才启用。她在我这公主殿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随即又笑自己太疑心,仿佛整个大殿里的人都被披上了“坏人”的外衣。
“姜嫣,明日我要出宫一趟!”
“是!”
“父王母后的生辰贺礼我还没筹到,私下约了龙侍卫一同前去,本想带着你一块去,可若走了,就没人帮我照看这公主殿了。”
“公主真是折煞奴婢了,公主的去处奴婢怎敢乱问?将这一干人等交与奴婢是公主的信任,奴婢的造化。”
好姜嫣,总是拿捏得当,你可要对得起我这份信任啊。这公主殿的贼子可千万不要与你有关啊。
轻轻握住她的手:“待忙完父王母后的寿诞,准你几天假,与家人相聚。”
姜嫣跪地叩拜,满怀感恩:“谢公主!谢公主!”
宫中制度,除宫中每年例假,事先备案得到允许后方得以见家人外,宫中人长年是与宫外隔绝的。偏偏我又倚重她,每逢年节,她必忙碌。所以这四年来,只听闻她家人在宫闱外徘徊,却未曾见她露面。想来心中必是哀伤的。
“我只道对你们尽了善心,未料却忽略了亲情,年中例假之时心情不好过了吧。”
“公主对奴婢们的心谁人不称道?公主体恤宫人,常有赏赐。咱们这公主殿可是人人翘首的地方。”
不由得一笑:“你总会哄我开心!”
“奴婢说的是实情,您不记得拓言王子说过?他们经月古国王子公主众多,每每各殿宫人都会因着各家主子的地位变化而变幻不同嘴脸。主子们暗地里较劲,宫人们的日子怎会好过?那王子只因着经常被经月古国的先王赞赏就遭排挤追杀,他是好命得公主收留,可他殿中的侍从们必不会有好运了。”
“宫廷倾轧,每多见流血,牵连者众啊。”
“咱们紫沙国就没有这等事,所以说您这公主殿是风水宝地。待得公主他日登位,将这公主殿改为王殿,到时候只怕是趋之若鹜者众啊。”
心中笑她尽想着美事,眼中无意地往窗外瞄了一眼。他是蓝夜国人,是异族。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千里迢迢来紫沙?以他一身修为何故甘心做守卫?仅因着祭老师一句磨砺之话?别说我对祭老师心多猜忌,就是外人怕也不信。可是这事是经父王许可的,我也不好多言。
翌日。
一身便服收拾得当,出了公主殿,顺着偏殿角门,远远地望见也是便装的龙海及三位守卫。
“昨夜又晚睡了?”
“看出来了?”
“若是别事你或许不在意,偏偏冒你之名行恶人之事你最受不得。”
我一笑道一句识我之人。倒是眼前这三位守卫我都不识。
“不是龙骑团的人?”
“黑瘦的旋风、精悍的石骁、娃娃脸的袁笑。”
“都有特点,倒是好记。”
“他们是巫老师的记名徒弟,只是一直由我授艺。今趟差便将他们带了出来。一来脸生不怕人识,再则身边人安全!”
“原来师长们都各自收徒了。又何苦相瞒呢?”我小声自语了句。龙海装作没听见,给三人介绍起我。
娃娃脸的袁笑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口口声声唤我“师姐”。其他俩人也跟着叫开了。
“哼,单单是因为我入门早,才贪了师姐之名,这可不是我强迫你们的。还有一点,这称呼我勉强受着,没有见面礼的。”宫里还有一位祭老师的所谓徒儿,是否也要叫我一声“师姐”啊?
他仨人倒不介意,抢着为我牵过马匹,见我上马之后。仨人分前中后将我保护起来,我和龙海并排骑马缓行。
“巫老师收他们只是个由头,他是想我们身边多几个可靠的人,行事也方便!”龙海有心为巫老师解释。
“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或者是母后认为对的事。譬如此事,看他们的身量,在你身边也有几年了。你对我竟也瞒得紧了。”
“事出有因才对你有所隐瞒。前几年王上王后念你年幼不忍你参与宫廷争斗,所以对你身边的人追究封杀向来只是秘密进行。只是这次之事矛头直指姜嫣,因着你与她的关系我才私下告之,想你亲自来查访处理此事。”
我一愣,心中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这么说我宫中前些年遣散出宫的宫人没几人得到善终了?还有,你说今次事有关姜嫣,牵连可广?”
“太庙节时在宫中有些细节不便叙说。其实已掌握证据是与她家人有关,至于是否跟她有关还未查证。”
“她进宫四年从未见过家人!”我解释道。
“小惜!”他顿了一下,方道,“一个人若想做些事是不必亲自露面的。以她之位怎会没有耳目亲信?我现在不是担心她家人借名敛财之事,我是怕就连姜嫣都是为人做事!担心他们会伺机而动,对你不利。”
“我的公主殿何时成了战场?”
“自古王家,何时曾肃静过?”
“你倒比我看得开!”
“多年见惯这流血掉头之凶险了。”
多年?他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吗?难道?是啊,或许在我不经意间我身边就有人顷刻丧命。甚至有可能,上一刻还在我的公主殿里谨言慎行,下一刻便被绳索镣铐终身。只是我不知罢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安全幸福的公主殿,原来竟如此可怕!我的龙骑团,是否也个个血腥满手?
“这紫沙国的哪一座城府不曾沾染鲜血?”
我回头,他竟读到我的心思?
“走吧!”他催马道。
出离京都,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
我们去的这个地方是紫沙最古老的城府——沙城。
曾听巫老师讲过,沙城原本叫“杀城”,千余年前此地因匪祸连年,又逢庄稼无收,所以百姓纷纷揭竿,一时峰火狼烟,死伤无数。当时人人谈“杀城”而色变。后来,当时的祭门门主素雪几经斡旋,在此敦督三年重建此城,百姓以“杀”谐音将此城唤为“沙城”。
城门前,微风掠过,仿佛还能感受当年素雪的一腔报国爱民心。
依龙海言,转进一家酒楼稍作歇息。
千余年过去,素雪已不在,但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奉她的塑像。或许因为当年她的英勇无畏才使得沙城百姓对祭门一直奉若神灵。我身处的这家酒楼的招牌据说也是当年素雪所题。小憩之余从来往人口中充分感受到当地民风淳朴。
“这儿就是姜嫣的故乡了。她曾不止一次跟我提过沙城的美丽和风采。沙城是她梦里最美的景致。”
“这几年你对她越来越倚重了。”
望着杯中酒,我似在为自己解释,又似在自语:“艳羡母后有肖女官一生追随,心里总想有一个得力的女伴。天可怜见,让我遇到姜嫣。当时我也派人多方查证才许她入宫,直至今日我从未怀疑过她。”
“只怕要失望了。”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长,却总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倘若没有这次之事,姜嫣在宫中表现何曾让人说过一个‘不’字?”
“小惜,你爱惜姜嫣之心我明了,可是一个人若太完美,不也可疑吗?”
“那么你呢?”我抬起头,目视着他。
他欲言又止,低头,复抬头:“此处人众吵杂,还是先找家客栈安顿下吧。”
食罢,龙海邀我去沙城祭门。袁笑三人远远地在身后跟着。
龙海边行边给我介绍起沙城祭门:“沙城祭门地处沙城中心,这里每日繁华喧闹,尤其上夜,景色犹美。”
“怕是你们男人口中的靡靡之音犹美吧?”
“烟花之处既然有,自少不得男人踏入。进与不进,视人而定。我说的上夜,可不是你口中之地。难道姜嫣没跟你说过?当年素雪在此处设一幻境,一到上夜便幻出,至次日晨消失。”
“良辰美景?”我有些激动。岂用姜嫣复述?天下何人不知今日沙城的繁华多半是因为“良辰美景”招徕而至?
“对!”
良辰美景,每至入夜时分,便会在城中心的祭门出现。这里并无真实之景,却能将人心中所念所想幻化成真。比如想得佳妻美眷者、想要家财万贯者、想要成为江湖仁义侠客者、在这里都会被实现。在这里善念及正义被无限扩大,而恶念则会消失无踪。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能让人人梦中愿望成真?”
龙海一笑,答道:“素雪是祭门门主。根据祭门规定,凡继位门主者都会修习祭术,这是种能改变大自然的法术,而这区区的入梦术我想对她只是小菜一碟吧。”
我恍然大悟:“是了,是入梦术。能造出一个幻境让人休憩之余得偿所愿,未尝不是一种抚民的良策。而这素雪的法术怕是你我望尘莫及的了。”
“想知道和她的差距,那就走进她的幻境中去。你我皆修习过入梦术,两厢比较就知道差在哪儿,差多少了。”龙海指着椅子笑道。
看进入的人已纷纷找到椅子落座,便点头应允,和他相挨着坐下。袁笑三人则坐到我们对面。
“感觉怎么样?”待我坐好,龙海问道。
我不好意思道:“明知这把椅子也是幻化出来的,却找不到幻化之点,惭愧!”
“我曾到过此处,那时我是怀着较量、探求之心而来的。也如你这般找寻破点,可连着试了几个晚上,仍是一无所获。我只怨自己修行太浅,竟勘不破一把椅子。”
“后来呢?”
龙海一笑,道:“我便白日里来查。”
“查到了?是怎么回事?”我急问道。
龙海故作神秘地瞅瞅左右,压低了声音道:“这儿原本就有些椅子,素雪只要对着其中一把施术,要它无限叠加,那么来这儿的人就不会空站着了。”
“幻点竟然是一把真实存在的椅子?无限叠加!椅子叠加,房屋叠加,甚至时间空间都在叠加!”
“是!咱们学的幻术从来都是凭空幻化,因着某个虚幻的点做无限变化。却都是虚无不长存的。可是,这位素雪门主的法术造诣,包括想法,都高人一等。且长长久久地存在着!”龙海表现出少有的激动。看得出他对这位前辈无比敬佩、崇拜。
“我想即使是祭老师,也不见得能破了她的入梦术!”
“祭门虽非素雪而创,却因她而光大。紫沙的百姓对她视若神明!”
“可惜,紫沙对于这位门主的详情记载甚少。连她的武功法术的样本都没有,想拿来参详都不可能。”
“不过沙城倒是有一个关于她的节日。”
“这我知道,是每年腊月初二的‘素雪节’嘛。沙城百姓为了纪念她的大义及英勇,特地以她的生辰为节,年年缅怀。”
“做人当如斯!”
龙海轻轻合拢双眼:“不知今日入梦,能否见到她老人家?”
依着他的样子,也轻阖双目,身体微微下滑,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交差搭在小腹上。渐觉似有音乐传来,意识渐恍。用仅存的一点清醒接下龙海刚才的问话:“她若入了我的梦,怎会再到你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