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离县衙不远,刚好在十字街向东的第一间,上下三层,门面占了四间,一旗竿挑出,黄底红字,边上缀有白色飘带,山茅居三字透着酒味,醉人。
一行人来到酒家门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美貌妇人坐在柜台后嗑瓜子,眼晴早瞄到了吕夷简,赶忙站起身,理了理压皱的裙子,朝着门口的方向福了一福,偏偏看向lǐ péng举:“三少东家一行人来得巧,今日刚好有新鲜的猪大肠,乡下送来肥狗一只还拴在后院没杀,是否一起算上我马上叫后厨拾掇。”
吕夷简赶忙冲上前答腔:“眼中只有少东家,为何不招呼我,少东家一个人能吃得下多少,富娘不可厚此薄彼呀!”
富娘脸上浮起酡红:“吕先生取笑贱妾了,来者都是客,何分彼此,是不是今日将昨儿赊欠的酒钱一并扣除”
吕夷简回头一望lǐ péng飞,扭扭捏捏一番:“李兄,你看这憨婆娘,竟将为兄昨日酒醉后算错的帐记得恁清楚,不理也罢。”
“些许小事,何劳放在心上!富娘,此有纹银三两,先放在柜上,吃后一同算便是!”lǐ péng飞向怀中一掏,几个小银锞子拍在了柜台之上。
“如此,贱妾先收下了,各位请到二楼雅间吃茶稍待,一会儿酒菜便好!”说着,提起裙裾,莲步轻摆,当先上楼。
二楼雅间均用画屏隔开,屏上的画以山水鸟兽虫鱼为主,偶有反映市井生活题材的连屏画,一如后世的彩色连环画,精美异常。
桌椅均用上好楠木打造,伐自周边的原始森林,合抱大的名木本身并不值钱,雇人砍伐和运输则所需不菲。
群山悬崖峭壁间灵药遍布,森林中豺狼虎豹成群,獐兔鹿麂结队,后世称为“华中药库”、“野生动物王国”。
清江地处楚地边缘,北通巴蜀,南接潇湘,数省通衢,各地客商往来频繁。最近的两处水运码头——万县和巴东,离清流县均有两三百里,交通唯有陆路。
进出的山道,好在甚宽,均用青石板铺就,骡马行走方便不说,就是四人抬的轿子,也时有所见。
县城功能分区倒也不差,一溜的酒家客栈差不多有十四五家。
山茅居只经营饮食,一楼大厅以招呼贩夫走卒为主,俗称“枷搬将”下苦力的最多,二三楼接待读书人和官府上差,每日收益均在一两纹银左右。
店主富娘其实说来是个苦命人,十七岁那年嫁入夫家的当晚,待得客散,帮忙的人也各自回家,家主高兴,亲自主厨,整了一锅腊肉炖野生菌,全家老小吃后中毒身亡,仅留下顶着红盖头等待未见过面的郎君入洞房饥肠辘辘的她。
不得已,自家将红盖头一掀,擦干泪水,彷徨数日,在娘家兄长们的帮衬下,接过掌柜之位,抛头露面,十余年攒下了万贯家财。
富娘人本生很极美,加之能说会道,说媒之人络绎不绝,从未听说她中意于谁。
倒是十数日来,吕夷简每日几乎都到山茅居下馆子,谈吐儒雅,胸藏万壑,与其他读书人不同,深知生活的艰辛,虽偶有赊欠,但言谈举止如烙铁般深深地印在了富娘心中。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世事通达的吕大官人,就如一个情场上的初哥,如此聪明跳脱的一个人,视富娘的诸多暗示于不见,在北宋年间,女追男还真开不了口。
吕夷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何尝不知道富娘的心,这个虚岁四十的光棍日子过得多恓惶,只有他自己清楚,从小在大家庭中受够了白眼,母亲地位地下,自己与下人没有任何区别。
在自己前途未卜的时候,一旦接纳富娘,会让她受天大的委屈,搞不好,辛辛苦苦经营的酒家会被家族收为族产,最终沦落为一个给别人涨笨(替人劳动,自己得不到受益)的人,再就是受人冷眼,远没有两人作为红颜知己来得潇洒,每日一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够了。
众人上得楼来,饭点已过,二楼并没有客人,倒也清净,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
由于天热,店小二上前将屏风收拢,窗户推开,整条街最多也只有三层高的楼房,前后没有遮挡,吹来一阵阵凉风,丝毫没有燥热之感。
清江地界在现代,成为了避暑纳凉圣地,一到夏天,“候鸟”云集,小小的一个县级市凭空多出百来万人。
茶是山茅居自制的绿茶,是清明前富娘带着伙计们在自家的茶山上采摘的,沸水冲汤,香味独特,小啜一口,满口生香。
楼梯响处,耶律其材手摇折扇,身着儒衫,上得楼来。
我将其引见给四人,大家一阵久仰后团团围着八仙桌坐定。
没有聊上几句,小二匆匆上楼,附在lǐ péng举耳边说着什么,只见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啪”的一声,巴掌拍在桌上,茶杯乱晃,人站起,胸脯起伏不定,口中直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竟将我们所订肥狗强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夷简,从椅子上蹦起老高:“是谁如此大胆,敢与我们争抢,叫富娘上来说个明白,什么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嘛!”
“吕穷酸,别瞎嚷嚷!口袋里没钱还充什么大爷,又是骗哪位小傻瓜请客吧”声音震得八仙桌上的茶杯直抖,楼梯上传来咚咚声响,几个人冒出头来。
为首一人身着短打,光着两个膀子,豹头环眼,肌肉虬结,十六七岁,口中嚼着半根稻草,如铁塔般站在我们面前,声如巨雷,说话的就是他。
说是吕夷简骗小孩,自己好像也未成年,当然这模样与小孩也不沾边。
“罗贲,你是名将罗成之后,说话怎地如此尖酸刻薄,平常大家也是常在街上遇见的。我等兄弟六人在此聚会,又不曾让你出一分钱,何不积点口德。”石介站起,虽身量比之罗贲小了一圈,可气势上不弱半点。
“罗贲,算了,咱们就在旁边随便找个桌子坐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给几位准举人公一个面子又何妨!”一起来的黄脸汉子出言相劝。
罗贲再待开言,牵着一个孩子小手的中年人发了话:“咱们习武之人,练就一身功夫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用于逞强好胜,期凌弱小。罗贲!先前狗肉分得一半就是,何必强占整只,吃不完不说,让先来者不平,万事都讲个义字当头!”
我观中年人三十出头,比吕夷简小几岁,七绺长须,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与画中的关公有九分相似,说话中气十足,手捋长须,威风八面。
“罗贲哥哥!元直哥哥,种大哥都说了,咱们不能欺负这几个菜鸟!”小孩子稚气未脱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怕同行的欺负我等六人,虽心底善良,一片好心只是用词不当,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
这小孩子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充其量十来岁的样子,白皙的右脸上刻了一狰狞的狼头,腥红的舌头吐出老长,两眼阴森森的,从哪个角度看都像盯着人,看得我心里一紧。
他微微扬着头,双眼目光清激,透着自信,天下仿佛都是他的一般,舍我其谁。
“多年未见,种兄是否还记得我”耶律其材向那中年人一揖,开口问道。
“你是……其材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多年都没有听到你的音讯了。大家都坐下,吃顿饭别像要打架的公鸡,没必要!都是多年前的旧友,今天大家放开肚皮吃,我来做东!”姓种的对材叔极为亲热,将孩子挽着的手抽出,上前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拍,甚是高兴。
“罗贲,过来见过其材公子,公子可是文武全才之人,是帅府清江侯的义子,如武举kǎo shì时放对,他好让着你点,不至下狠手!”
“世衡兄推崇的人肯定不简单,我还没见过他对谁有如此亲热的一面,罗贲见过公子。”这猛人倒也知礼,双手一抱拳,抵至额前,态度极为诚恳。
“其材何德何能,得诸位厚爱,愧不敢当!武举放对时,望你等手下留情,互相提携点,大家顺利中举。”
接下来,十人互相介绍,后来的一伙人是狄青、种世衡、罗贲、伍元直四人。
那小孩是狄青,倒让我很意外,大宋朝第一名将,我以前闲时看过《狄青五虎将演义》,里面的他号称玉面虎,除了脸上的狼头刺青,也并无特别出众之处,或许是我还不清楚他有哪些本事。
种世衡三十余岁,这次是来参加文试的,因其喜爱看《春秋》,与关公形神具备,每每以关羽所作所为激励自己,后来投入狄青师伯门下习武,只有这么大个地方,习武的人也只有这么多,一来二去与此次应武举的罗贲、伍元直搅到了一块。
武举与文举kǎo shì有颇多不同之处,报名没有那么多的限制,相反不在原籍参加kǎo shì,更能放开手脚,在放对时方能性命相搏,遴选时能让有真功夫的人脱颖而出。
父兄在何地做官,家人在何处营生,自己在何门派习武,均可在常居住地或门派所在地报名参加kǎo shì。与后世的高考一样,学籍在哪里就在哪里参加kǎo shì。
四人师门在江湖上属于小门派,丝毫不起眼,种世衡和狄青是朝阳门弟子,罗贲和伍元直乃钟灵派门人。
今年,狄青虚岁十岁,只比我大三岁。
山茅居的肥肠是清江县做得最有特色的一家,据包拯的说法是肥肠能够做出胀味,达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程度,就到家了,做绝了,到时是钱来找你而不是你去找钱。
想那当朝的宰相寇准,在巴东做县令的时候,巴巴地赶几百里地,两三个月总要来此吃一次肥肠。
旗杆上的招牌字也是他酒后所题,那一次富娘没有收钱。
包拯说,那老头官声很好,一心为民,刚直不阿,基本上没有缺点,就是贪吃。
说到贪吃,大家的目光都望向吕夷简。
吕夷简人老miàn pí厚,给众人的解释是:都是穷惹的祸,他不是好吃,而是吃好一顿不容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主政一方,让那里的老百姓吃饱穿暖,活出人的样子。
我不由对其刮目相看,掐指一算,这老小子以后还真不是简单的人物,自己的理想抱负得以实现,各地给他建了不当生祠。
菜样式不多,酸菜焖肥肠,黄豆燉狗肉,拍黄瓜,霉豆腐,煎茄鱼外加神豆腐、青椒皮蛋、油酥花生,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酒是清江县顾家湾小作坊酿的苞谷酒,香味醇厚,店家管够,不加价,只收本钱。
文人武人在喝酒的时候,一个人没办法,只要有两个人在场,必玩酒令和猜拳,宋时即或是读书人,也是白日习文、晚上习武,在注重江湖义气的同时,极讲江湖规矩。
纯文人之间的行酒令,绕去绕来都不会离了诗词,武人之间的猜拳,让酒场气氛高涨。
最开始是种世衡和耶律其极,一句:“四季财呀……两弟兄好啊……”
吹响了划拳的号角。
“独占一啊……”
“二红喜呀……”
“桃园三呀……”
“四季财呀……”
“魁伍首呀……”
“六六顺呀……”
“七个巧呀……”
“八个马儿跑呀……”
“九得令哪……”
“满堂红呀……”
“宝一对呀……”
……
你来我往,并不按顺序出拳,输了的喝掉一碗,没输的喝掉一宵(约三分之一碗),每喝尽碗中酒,将土碗狠狠地砸向地板(“摔碗酒”今日都极为有市场,是土家酒文化非物资文化遗产之一)数十拳之后,数碗酒下肚,更是划得兴起,酒碗碎片在地板上覆了厚厚一层。
最后,罗贲左右手分别应付吕夷简和lǐ péng举,往往三五拳就逼得对方认输,大笑声不断,整条街上的人都在驻足而听。
酒足足喝掉了三十斤,除了狗肉汤还剩一点,霉豆腐下余三坨,肥肠重上了两锅,花生米添了四盘,米饭倒没有人动,原封不动送回。
一餐饭吃下来,大家熟络了很多,你牵着我的手,我攀着你的肩,情话绵绵,比亲兄弟还亲。
罗贲放开大嗓门,要学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旧事,十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创出一番伟业。
最可恼的还是耶律其材,自愿降低辈份,说与九少爷结拜,也没辱了自己。
富娘最是有眼力,不大会儿派人到寺中借来香炉,从香烛铺中买来高香,每人发了三拄,用火折依次点燃。
伍元直拨出随身佩戴的牛耳尖刀,往从后厨捉来的九斤黄鸡公脖子上一抹,殷红的鲜血冲入拍开的酒坛,十人依次将手指划破,滴血入瓮,用尖刀胡乱搅两下和匀,一溜土碗摆在案前,富娘一一倒满端在十rén miàn前。
脖子一扬,咕嘟咕嘟尽入腹中,跪倒,齐声高颂: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生同裘,死同穴,苟富贵,勿相忘!
兴,尽情将酒碗摔落,相视哈哈大笑。
兄弟十人排序如下:
大哥吕夷简,三十九岁;
二哥种世衡,三十二岁;
三哥耶律其材,二十三岁;
大四哥lǐ péng举,十八岁;
小四哥包拯,十八岁;
五哥罗贲,十六岁;
六弟伍元直,十四岁;
七弟石介,十二岁;
八弟狄青,九岁;
九弟牟沧浪,六岁。
lǐ péng举和包拯是同一天出生,lǐ péng举早生了半个时辰,两人都排在第四,一个大四哥,一个小四哥,古往今来的结拜排行,如此称呼的独此一家。
接下来,撤去酒席,茶水续上,灯烛点燃,众人将文举武举的事作了一番详细分析,参加文试有七人,武试有五人(耶律其材和我两试均参加),不出意外的话,十兄弟倒有八个此次中举胜算都挺大的。
年纪大的吕夷简和种世衡,以前是因为种种非能力的因素未中,这次是板上钉钉。
年纪小的几个,除了我大家看不太准,石介的文采和狄青的武功,应付科举都绰绰有余。
问题最大的倒是包拯。
包拯父母早亡,其兄嫂皆是目不识丁之辈,加之自己本就有三个小子天天在耳边吵闹,家境又不好,学习文化知识根本就请不起塾师。
包拯开始接触文化是听街上的说书先生讲的演义,故事情节倒也通俗易懂,引人入胜,日常交流,原文照搬极为顺溜,深合大众味口,可用于作文应试,则是满纸胡言,猪屁不通。
后来在一起玩耍的学童处学会了起笔写字,可歪歪扭扭,根本不成章法。
两年前,一家人来到清江县,结识了lǐ péng举,跟着先生蹭课,方知科举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便当,两年苦读勤练下来,也还是丢三忘四,做的文章也是牛头不对马嘴,自己总认为对己对人有用的东西,可先生总说是小道,难登大雅之堂。
我给他承诺,到时自有我作主,一切包在我身上。
包括包拯,都对此持怀疑态度。
我还是排在第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