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古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到了真章时,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之心是亘古不变的。
就像刚刚,冯王氏诈尸,在这看似古训不变的冯家村也是惊掉下巴的头一遭。
宁八斗望着院中狼藉一片,摇摇头。
将供桌旁已经瘸腿的长凳拽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棺材旁。
想了想,又将别在背后的烟杆子拿出来吧唧了两口,这才眯着眼,饶有兴致的望着冯二狗的小儿子、冯狗剩。
农村娃都皮实的很,挨了冯二狗一耳光,冯狗剩在地上撒泼蹭了一身泥巴,这气也就消了。
别看冯狗剩瞅着憨傻,但着实遗传了他爹的那点花花肠子,在农村可没有娃娃身娇体贵这一说,他明白,要是再闹下去,保不齐他爹再给他两个大嘴巴子!
抬眼,见那些来自家看城里大白屁股的叔伯都没了踪影,冯狗剩只得瞪着大眼睛朝坐在自己娘身边、吧唧吧唧冒烟儿的宁八斗走去。
“宁巴子,俺爹呢?”
宁八斗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冯二狗这个吓破胆的憨货在哪个干草堆里撅着屁股发抖呢。
“俺娘在,俺爹怎么能没了呢?”
冯狗剩大大眼睛中满是不解。
用满是泥巴的袖子抹了一把流到嘴角的青鼻涕,冯狗剩一双灵动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面目可憎的王翠花。
“娘,恁看见俺爹了么?娘恁咋不理俺呢?是不是生狗剩气了?娘!恁别生狗剩气!狗剩错了!大不了狗剩晚上不去娘被窝里吃扎了还不行么?娘……”
冯狗剩一直碎碎念着,尽是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家长里短,而宁八斗就这样一直举着烟杆子静静的看着。
他知道,在冯狗剩眼里,王翠花还是他娘!只不过今wǎn niáng的样子和狗剩以往见到的不太一样罢了。
天何无情,怎能教我丧良侣。
人各有寿,不忍听儿啼亲娘。
望着灵棚边被阴风吹起的挽联,宁八斗摇头,断了自己的思绪。
起身摸了摸冯狗剩才到自己腰间的大脑袋说:“狗剩,走,找你爹去!”
“俺不去!没看见俺娘都生俺气了么?”冯狗剩倔强的摇摇头。
“你娘没生气,她就是吃饱了撑的!让她站着空空食儿就好了!走!找你爹去!”
宁八斗不由分说,提起冯狗剩的脖领子朝外面走去。
“宁巴子!恁放开俺!再不放开……俺可打你了!”
“哎哟!呜呜呜~宁巴子恁敢打俺,俺告诉俺爹去!”
……
冯狗剩的声音慢慢变得细不可闻,王翠花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慢慢消失在幽静的夜里。
村里的孩子不懂生死,老人们不让说,大人们不想说。
也许某天,冯狗剩会发现自己的娘不见了,但在一辆玩具qì chē亦或是冯二狗满是老茧的大手威逼下,王翠花这个名字,终究会在冯狗剩的脑海中慢慢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宁八斗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哪里都透着邪气房子,又看了看手中直打挺儿的冯狗剩,迈着大步朝村南边走去。
冯家村南山。
对于冯家村紧南边的这座山,村中人若无事,绝不会踏足这里半步的。
但对于今天这直腰撞门框的邪门事,破了胆的冯二狗跑出家门想得到第一个去处,就是住在冯家村南山坟地旁的宁瞎眼儿家!
一路南行,远远望见小土房的影子,冯二狗便扯着比发现自家婆娘断气还要大的嗓门喊了起来:“瞎眼儿叔!不好了!不好了!翠花找俺索命了!您老可得救救俺啊!”
夜深人烟净。
跑到近处,冯二狗没看见他今天第一次称呼为‘叔’的宁瞎眼儿。
倒是一条趴着便足有小半人高的大黑狗缓步朝他走来,一双反着幽光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大有一言不合就开咬的架势。
“咕噜~”
冯二狗咽了口水,一想,自己就是让宁瞎眼儿家的‘嘲风’咬死,也比让自己那鬼婆娘带走当替身强,于是又梗着脖子喊了起来:
“瞎眼儿叔!救命啊!俺是二狗子啊!俺那鬼婆娘才死就来抓俺做替死鬼了!”
“恁不能见死不救啊!瞎眼儿叔!俺去年可是接济过恁们家的!”
“宁瞎眼儿!恁他娘的还是人么?以前俺二狗子可对恁们不薄啊!”
……
原本还想用自己雄壮的身躯吓一吓冯二狗这个憨货,却不想这货直接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嘲风’人性化的翻了个白眼,慢悠悠走回自己的狗窝。
这种要命不要脸的憨货……它可没辙!
随着冯二狗比鬼叫还要瘆人的大嗓门,黄土混合干草盖起的小土屋终于亮了起来。
宁瞎眼并没出来,只是操着苍老的嗓音在屋中喃喃:“二狗子,你回去吧!我们爷孙俩虽然吃的是阴间饭,但有些东西老头子我管不了、也不敢管。”
宁瞎眼浑浊的嗓音对于冯二狗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但穷山恶水出刁民,涉及到性命,冯二狗怎可能被宁瞎眼儿一句话打发走?
一想到自家婆娘那瘆人的模样,冯二狗便腿肚子转筋,只得扶着拇指粗细的篱笆朝屋内歇斯底里的喊着:“俺不管!宁瞎眼儿!今天这事恁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要不是恁家宁八斗去!俺家婆娘能……能诈尸么?恁要不管俺就去村长那里告恁们去!”
纸糊的窗棂上能看见一位老态龙钟的人影静静的坐在窗边,苍老的声音顺着已经漏风的窗纸传了出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翠花许得是放不下你们爷仨,所以才回来看看,回去吧,莫对不起她一片苦心。”
“放恁娘个狗臭屁!恁咋不去?不就是不想管么!行!恁不管是吧?恁不管俺今天就不走了!俺还就让村里人都看看!看看恁们这对儿狼心狗肺的爷孙是怎么对待恩人的!看看你宁瞎眼儿这老脸往哪放?”
说罢,冯二狗直接一屁股墩子坐在拔凉的地上,不再出声。
按照冯二狗的性格,若撒起泼来,就是把整个南山弄个群魔乱舞都不算瞎话。
之所以没这么干,就是因为冯二狗不敢把宁瞎眼儿得罪的太死!
毕竟自家儿子能有今天的风光,要说没有宁瞎眼帮自己祖坟改风水的原因,打死他都不信!
至于嘴上说是他们宁家的恩人,其实他冯二狗比谁都心知肚明,用一缸粮食换祖坟风水,宁家爷俩没找他秋后算账都算烧高香了!
正当冯二狗贼亮的眼睛四下乱瞄,想着用什么招儿能逼宁瞎眼就范时,一道黑影幽幽的出现在他身后。
一直蹲在狗棚子里的嘲风大眼睛一亮,‘汪汪’的叫了起来。
“啊~~~~救命啊!”感到肩膀一沉,冯二狗不假思索,起身朝山上跑去。
跑了有一百来步,感觉山上也瘆人的很,冯二狗这才停下脚步,偷眼朝宁家小土屋望了望。
看清那件泛着油光的羊皮坎肩,冯二狗这才拍着胸脯、悻悻的走了回去。
“八爷,俺现在真是吓破胆了,恁可别再吓俺了!”
宁八斗冷眼望着冯二狗没有说话。
倒是刚刚双脚落地的冯狗剩屁颠的拽住了冯二狗的衣角,天真的问道:“爹,你不说俺娘串亲戚去了么?可俺刚刚看见俺娘了啊!就在咱家呢!真的!就是……就是俺娘今天的模样咋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啪!啪!”
冯狗剩刚说完话,迎面就挨了俩个大嘴巴子,瘦小的身躯原地打了个转儿,坐在地上……傻了。
冯二狗扭曲着脸,一把将冯狗剩拽了起来,恶狠狠的说道:“哭哭哭!哭恁娘了个巴子!恁他妈眼睛长到后脑勺了?那是恁娘么?是么?告诉恁,恁娘死了!死了!他妈的!大的吓唬老子,小的还给俺添堵?别哭了!再哭俺打死你!”
见状,宁八斗俊俏的眉角微微皱起,眼角那颗朱红的泪痣愈发醒目,纤薄的双唇几次欲言又止。
说到底是爹打儿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想通这个理儿,宁八斗推开篱笆朝屋内走去。
见宁八斗要回屋,冯二狗急忙将冯狗剩甩到一边,拉住宁八斗的裤脚,跪在了下去。
“八爷!八爷恁不能走啊八爷!恁得救救俺啊,怎么说俺也对恁们家有恩啊!”
宁八斗刚刚平复的眉角再次紧紧皱起,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冯二狗可以记住他对宁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利,但却记不得他们爷孙俩给予他的大恩惠,这是人性,亦是恶习使然。
想到带着冯狗剩回南山时,不远处驶向冯二狗家五菱面包车的光亮,宁八斗操着没有平仄的语气道:“二狗叔,你先松开,发送婶子的知客已经回你们家了,只是诈尸,没事。”
“俺不管!城里那帮狗犊子根本就靠不住!八爷恁要不管俺这事,俺就跪死在恁面前!”一想到刚刚那几个比自己跑的还快的城里人,冯二狗抱着宁八斗裤脚的手更紧了几分。
宁八斗手指微颤,抬头望着漫天星斗。
自从王翠花暴毙,村中月煞星愈发明亮,宁八斗回头望了眼窗棂上模糊的影子,从怀中掏出七枚泛着铁锈刻满花纹的棺钉。
“二狗叔,这七枚煞扣你拿回去,婶子诈尸,明日他们肯定会提出直接大殓出殡的要求,其他什么事你都顺着他们,但棺钉必须用这七枚,剩下的事,我自会帮你处理。”
捧着七枚泛着铁锈、刻有双头、似鹿似虎兽形纹路的棺钉,冯二狗将信将疑的问道:“真的?那俺回去那婆娘不能再抓俺当替死鬼儿了吧?”
看着冯二狗的眼睛,宁八斗轻声道:“没事了,回去吧。”
宁八斗的眸子平静、深邃,原本心中打鼓的冯二狗不知为何变得神色呆滞,不顾小儿子冯狗剩哭闹,硬生生拽着他朝家的方向走去。
冯二狗爷俩远去,宁八斗面无表情推开土房已经腐朽的大门。
“吱~”
伴着酸牙的声音,一股纸张沤馊了的气味铺面而来。
“咳咳咳~”
坐在窗边的老者老态毕现,披肩白发,同宁八斗一般身穿一件油黑的羊皮坎肩,单手捂面发出阵阵咳声。
一口饮尽身前碗中混黄的酒液,这才止住了咳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擦擦嘴,宁瞎眼哀叹一声。
宁八斗来到窗边坐下,提起壶嘴已经掉碴的酒壶,将宁瞎眼儿与自己身前的酒碗倒满,沉声道:“咱们欠冯家村的,再说这日子……过够了!”
宁瞎眼儿满是岁月的脸上勾起一丝笑容,头微微侧向宁八斗的方向说:“咱爷俩守了这大山十几年,这日子老头子我早他妈过够了!是生是死,咱爷俩也豁出去这半条命搏一搏?”
习惯性的从背后掏出烟斗,想想又放了回去,宁八斗如同面瘫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释然的笑容,将酒碗举到宁瞎眼儿身前。
“这事儿,当浮一大碗!”
“哈哈哈~这才像我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