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而‘生者节哀、死者为大’也说明了上八字之中的主次关系。
无论在哪儿,‘死人’都是一件大事!
而对地处华北旮旯里的冯家村来说,‘死人’更是一件大的不能再大的事!
在老祖宗的讲究里,重殓厚葬是亲属对已故亡人最起码的尊敬。
虽然国家政策不允许私自停棺搭棚,但在冯二狗咧着那张满脸褶子的老脸,将手中两只老母鸡放在村长家热乎坑头的那一刻,有些事儿也就不叫事儿了。
按村长的话说:都是实在亲戚,这要求没毛病!
按照老人的讲究,搭灵棚、办流水席是必不可少的。
更何况对于日子越过越好的冯二狗来说,人生三大喜中,升官凭他这狗屁不通、四六不懂的脑子来说,是甭指望了!但发财死老婆他确实打实的占住了!
所以为了庆祝,他还特地让大儿子回村的时从城里请来了奔丧的演出班子,那一个个大姑娘在台子上搔首弄姿,要不是怕人家说闲话,他早就……
整个白事的规格都是按照城里人的标准办的,就连本应从村里请宁瞎眼儿或者八爷做这白事的知客(也就是司仪)也被大儿子从城里带来的丧葬**fú wù公司全部取代了。
按他大儿子的话说“咱现在有钱了!干啥不都得对得起咱的身份?宁瞎眼儿和宁巴子?他们上的了台面?”
有了儿子这句话,他冯二狗佝偻了五十多年的脊梁也终于挺直一回!
就像乡里乡亲来吃流水的时候,不都要竖个大拇哥对他冯二狗说一声“你这条老狗算是生出来个狼崽子!牛的很啊!”
沐浴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冯二狗那张苍蝇都怕落在上面被夹死的老脸,笑的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老雏菊。
当了半辈子孙子,他算是看明白了!啥他妈是爷?有钱就是爷!
只是冯二狗那春风得意的八字步还没迈出两步,脸上那股子牛比哄哄的神气劲儿便被自己生生憋了回去。
倒不是他一瞬间就明白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而是听见自己小儿子的话后他实在笑不出来了!
“爹!宁巴子来了!”冯二狗只有6岁的小儿子一边舔着嘴角的清鼻涕一边对冯二狗奶声奶气的喊道。
顺着声音,冯二狗看见院门前身穿泛着油光羊皮坎肩、脖颈后面别着老汉烟斗的年轻人,急忙佝偻着腰,大步跑了过去。
跑到小儿子身边,冯二狗一个大耳刮子将小儿子拍倒在地,嘴中骂骂咧咧着:“恁妈了个巴子的!恁他妈说的是个人话?下回再让俺听见恁放屁!老子撕烂恁的嘴!”
“哇~爹!恁凭啥打俺?呜呜呜~”
看小儿子半个脸蛋都高高肿起,爬在地上撒泼大哭,冯二狗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佝偻着腰对身边的年轻人说道:“八爷,恁别听这小瘪犊子瞎咧咧,准是跟村里那些长嘴婆子学的!恁吃了么?没吃俺给恁整点新鲜东西,都是城里的厨子,做的那东西看着都流油的哩!”
年轻rén miàn容清秀,右眼角的那颗泪痣甚是醒目,黑色长发被随意拢在脑后,扎成辫子,分明只有双十年华,却给人一种暮年的老气。
哪怕冯二狗笑的菊花灿烂,宁八斗脸上依然一副不喜不悲的神色。
“听说婶子走了,我来看看。”
“啪!啪!”
冯二狗当着宁八斗的面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八爷,都是俺的错,恁婶子走的急,俺这脑子也不顶用,忙着忙着就忘了通知八爷了,俺该打!该打!”
望着冯二狗通红的老脸,宁八斗摇摇头,脸上依然没有喜悲,一边朝院中走去一边说道:“不碍事,死者为大!婶子什么时候走的?”
冯二狗显然没明白宁八斗问这句话的意思,误以为宁八斗在埋怨他没把这白事的活儿交给他们爷孙,脸色有些难看的说道:“八爷,今早儿的事,恁放心!既然恁来了,俺这就把俺家狗蛋找回来的人都撵走!要说知客谁能比得上八爷恁啊!”
宁八斗回头,冷冷看了冯二狗一眼,一句话没说,大步走进院子。
冯二狗被宁八斗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跟了上去。
随着宁八斗进院,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前来奔丧、看表演吃流水的乡里乡亲都下意识将目光移开,不与宁八斗接触。
作为冯家村唯一的外姓人,宁八斗和他爷爷宁瞎眼儿几乎承担了村里所有婚丧嫁娶、行医看病的活计。
但,就是这样一对儿积善积阴德的爷孙,整个冯家村却没有一个人得意他们。
按照村里那些长舌妇的话来说,这爷孙俩邪的很!
灵棚设在正对院门的方向,也就是宁八斗正要去的地方。
灵棚中,黑漆棺材是实打实的青柏芯做成的,在冯家村也算上等。
棺盖放在棺材旁,供桌上,冯二狗婆娘、王翠花那张咧嘴傻笑的黑白zhào piàn在长明灯昏黄的灯光下甚是醒目。
宁八斗恭恭敬敬的对着王翠花遗像三鞠躬,这是对死者最起码的尊敬。
家属答理完,口中‘嘶溜嘶溜’吸着口水的村长也哭丧着脸站到宁八斗身边,心中却还在想着那些城里姑娘比白菜帮子还要白上几分的大屁股。
对于村中最大的官儿像小弟一样站在自己身旁,宁八斗视若不见,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死死盯着已经放入棺材、脸上盖住苫(山音)脸纸的王翠花。
见气氛有些尴尬,村长这才打着官腔对冯二狗说道:“二狗子,不是村长说恁,这么大的事恁怎么现在才告诉八爷呢?一点礼数都不懂!”
见村长不停向自己使眼色,冯二狗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嘴中却满是歉意的说道:“村长,俺刚刚就跟八爷赔罪了!这不是老婆子走的急,实在给忙乎忘了!八爷,恁可千万别生俺的气昂。”
对于冯二狗和村长心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就算宁八斗没看他们的脸色,也知道个透彻,更何况,他今天可不是为这两个老泼皮心中想的事情来的!
拿出别在脖子后面的老汉烟斗吧唧了两口,宁八斗这才沉着嗓子对冯二狗说道:“二狗叔,婶子具体是什么时辰走的?”
“这……”冯二狗一时间犯了难,他光顾着高兴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具体时辰?直到千年不用一次的脑袋嗡嗡作响时,这才想到一条线索,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就是咱家公鸡打鸣前走的!”
“对对对!二狗也就是公鸡打鸣的时候才跑到俺家去的,俺可以作证!”村长也在一边附和道。
宁八斗点点头,拿烟斗指着棺材对冯二狗说道:“去找狗蛋子,再找俩人,把婶子抬出来!”
冯二狗和村长一脸诧异,异口同声道:“啥!?”
虽然冯二狗对于死老婆这事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也没有那么多忌讳。
但已经入殓的死人再从棺材里抬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可这是宁巴子说的,他冯二狗还真不敢不照办,最终,无可奈何的冯二狗只得用眼神向村长求助。
看见冯二狗求助的目光,村长也犯了难。
他这个村长虽然是一村之长,可他心里明镜的!自己的话在宁八斗耳朵里那是连个屁都不如!可要是让宁八斗把王翠花的尸首抬出来……冯家村一共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他这个村长也就当到头了!以后就是乡亲们戳脊梁骨都能把他戳死!
思前想后,他明白,眼下这个情况,他就是瘦驴拉硬屎!咬着后槽牙也得上了!
组织一下语言,村长搓着手,悻悻的对宁八斗的背影说道。“内个……八爷,你看翠花死都死了,恁就别折腾她了,再说……按老祖宗的理儿,入殓之后再把人抬出来,这也……这也太不吉利了!”
宁八斗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
公鸡打鸣前是一天中仅次于午夜阴气最重的时候,王翠花在极阴之时暴毙,又用带有芭蕉叶纹路的苫脸纸盖面,脚下更是连绊脚绳都没系,极阴之时加极阴之物,这分明是让人不得好死的路子,所以今天这王翠花的尸首他必须动!
只是宁八斗还没来得及跟冯二狗解释其中的缘由,便听见一声刺耳的猫叫声。
“喵!”
心中暗道‘坏了!’,宁八斗手中的老汉烟斗想也没想,直接朝下砸了下去。
“嗖!”
虽然宁八斗反应非常快,但还是晚了一线!
一道黑影在宁八斗烟斗下窜过,跃过棺材后跳上供桌。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一只黑猫正用墨绿色的眸子幽幽的望着宁八斗。
哪怕冯二狗和村长对白事再一无所知,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出现黑猫,那是大大的不吉利!甚至有诈尸的可能!
果不其然,二人刚刚想到这里,盛着王翠花尸首的棺材便发出刺耳的声响。
“咣啷!咣啷!”
“咣啷!!!”
随着最后一身巨响,王翠花的尸首诡异的站了起来。
盖脸的苫脸纸也随着王翠花的动作滑落到棺材内,露出王翠花极为恐怖的脸!
猩红的眸子!紫黑的嘴唇!拴着噙口钱的红线在王翠花的嘴角来回晃动。
死不明目!
亲手为王翠花梳洗、妆容、穿上寿衣的冯二狗怎么可能不帮自己的婆娘闭眼闭口?
这些事情一定做了!那王翠花为什么会死不瞑目?
只有一种可能了……
想到自己背着婆娘干的事,冯二狗迈开大步朝院门跑去,边跑边歇斯底里的喊着:“诈尸啊!”
经冯二狗这么一喊,同样做贼心虚的村长也一下子想到去年在苞米地里,他和王翠花不能为外人说起的秘密,随着冯二狗撒丫子跑了!
跑时还不忘扯着已经破音的嗓子对看热闹的相亲们喊着:“还看恁娘个巴子!二狗子婆娘找我……找他来索命来了!跑啊!”
……
求生的本能是恐怖的,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原本鸡飞狗跳的院中便没了声息。
只剩宁八斗一人,‘吧唧吧唧’抽着旱烟,眸子中没有丝毫波动的望着诈尸而起的王翠花。
“婶子,人都走了,就安心去吧!有什么心愿未了,八斗帮你办了!”
喃喃自语后,宁八斗收起烟斗朝王翠花的棺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