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舒健。你怎么回来了,现在不是应该还在上学吗?”物业阿姨陈佩正在办公室收拾文件,看到突然出现的谭舒健很惊喜,“怎么?刚才跑步来了?先坐下,喝口水。”
“说吧,有什么事。”
“就是,周阿姨说我爸搬家之前找过你,然后才搬的家。你知道他搬到哪个新地址吗?又或者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联系我的时候直接说的bàn lǐ物业交接,会有下一个新业主入住而已。其余的没说什么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谭舒健还在心存侥幸地疑问。
陈佩只好打开计算机,调出当时的记录:“你父亲是在一年半之前联系的我,然后bàn lǐ了后续的手续,就直接离开了。后来也没再联系过我。”
一年半前,是我刚刚离开小区去上大学后不久的时间,原来那时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难怪也一直没让我回来。
“哦,对了。你身上应该还有小区的门禁卡,你的手续也办一下吧。”陈佩抽出一叠纸,指示着谭舒健填写。
陈佩没有问太多的话,从谭舒健问的内容和神情来看,不是她应该插足的事情。连谭嘉龙都没有联系他,这说明事情会比较麻烦,有些忙帮不上的就不要一开始过多涉足,毕竟一个能力不足的人不能完全拯救另一个人。
交还了门禁卡,谭舒健颓得像只死狗,一挪一挪地离开小区。夜空仿佛一块澄澈的布匹,滑亮的暗黑色,灯光投射光下影子重叠交错。巷道野猫野狗零散地到处觅食,生活楼筑上暖色调昏黄灯光一盏一盏地亮,但没有一个地方是他该去的。
连家都没有了,我还能去哪?
谭舒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这里的空气,观察道路,留意旁人,抬头看天,看高高的楼层,却已不是之前一样的心情。无处可去的苍茫填满了他的心,像是在胸口搁置重锤石,压得胸口闷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谭舒健就近坐在花坛边缘,也不敢声张。眼泪终于爬出疲惫的眼眶,温热的眼泪滑出一段长泪痕后坠落地面,打在鹅卵石面。仿佛是把心里的痛感一点一点哭出来。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他声音忽哑忽明,语气慢慢跟不上话音。胸口越来越大起伏,中段的不断咳嗽起来。哭声拉长听着让人心酸。
说着些幼稚的话:我就是想回个家,为什么连家都没有了。没有了。那我该去哪?去……哪……?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狗屁的好自为之,谭嘉龙,给我出来!出来啊!
低头叫到深处,大脑一阵眩晕快速扩散,以致瞬间条件反射地仰头大口呼吸,半眯着眼,努力抵抗大脑传向身体及四肢的晕觉和不适应的电感。仿若缓慢的阵痛,刺激谭舒健的神经,没有节奏的呼吸让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他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地,背包压扁变形,鹅卵石间泥尘沾到衣服裤子上。有人走过他慌忙用手掩面,然后,继续想着原来的事,哭着原来的情绪。
真希望下场暴雨。赶走道路上的人,给我一次劈头盖脸的清洗,冲掉不愉快的事情和想法。
可,没有这样的一场雨,它也不能做到谭舒健的要求。
……
谭舒健整拾自己的衣服,抬头——
高中化学老师一家!
他下意识地躲。仓皇地翻过花坛,化学老师回头只捕捉到一段剪影,没有分辨出那个身影会是他的学生。
落地窗,长纱帘,学习台灯,高中二年级课本,高中生。陈佩家。
“毅阳,好。”谭舒健和王毅阳打招呼,他现在在准备奥林匹克的参赛题目。
为了不露宿街头,到天桥底喝露水,谭舒健回头找上陈佩。陈佩很奇怪没有门禁卡他是怎么进入的小区,却得到更奇怪的dá àn——保卫处的两个站岗的对他颓丧的形象很是深刻,他跟着一个住户混进来的时候也没有阻拦,知道他是这里的住户,就没注意他有没有门禁卡。陈佩没有拒绝谭舒健的请求,之前谭舒健还在小区住的时候是她亲自shàng mén请谭舒健给自己儿子做奥数和新北极等竞赛辅导的,两家人还算熟络,只是这一次情况不一样,而且他只要求留宿一天,第二天就回学校。
两人回来的时候,王先生正在准备晚餐。
“你先洗个澡吧,衣服就先穿我先生的。”陈佩放下挎包,着手去帮王先生。
“你是今晚要给我辅导吗?舒健师兄。”王毅阳礼貌性地给谭舒健挪出一个位置,不过也不用挪,之前作辅导的时候都是席地而坐,面对面讲学的。
“师兄?”
“嘿嘿,你高中的奥数指导老师现在在教我们哦。”王毅阳小得意地和谭舒健说起。
谭舒健把书包放到阳台边上,他的书包脏了,也不能放到王毅阳房间,只能放在外边:“嗯,知道了。但只辅导你一晚,我明天还要回学校。”
听完,王毅阳翻箱倒柜地翻找出好几本书。
“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这几天看的书,里面不会的题和思路复杂的题我都折了边角码和做了记号以及笔录,我想你今晚可以给我讲讲。嘻嘻。”
谭舒健看着王毅阳的脸,心里有什么在翻滚:自己之前也是这样央求谭嘉龙教他做题的。
“你知道我会来?”
“是妈妈打diàn huà告诉我的。”
“嗯?什么时候?”
“我没看钟点,忘了。在你回来之前。”
在那之前,和陈佩一路回来她都没有打过diàn huà——她猜到了我会回来找她?可以想到我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了——暂时找不到。
他心不在焉地说:“好的,有什么问题的全都找出来。我待会给你讲解。我先洗个澡。不过不要给我整弄太多出来,讲不完我不管事。”说到这心情才算开朗了一点,抑郁的心情慢慢变淡,虽然没有消失。
“王叔叔,我在你的衣柜拿套衣服换换。”
“好的。”之前,谭嘉龙出差不能带谭舒健的时候就借口过来帮王毅阳辅导把谭舒健丢在陈佩家,顺带着蹭了两三个星期的住宿,偶尔衣服没干直接穿王先生的,也不介意。
雾气蒸腾,在眼皮抹了一层温热的水雾,暖温的水滑过每一寸肌肤,汗渍的黏腻感也消失了。绿色洗发露搓出很多泡沫,清淡的沐浴**充盈整个沐浴间。谭舒健睁开眼呆站着,像个**木雕,思想着陆到新的问题上——谭嘉龙能去哪?凭他的本事,的确能在任何一个大城市落脚发展。又或者他出国了?可这些都不构成他放弃我的理由。我的优秀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他对我灌注的精力——他不会轻易地放弃我。而且,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是他未来的依靠。愣着愣着似乎视觉在大脑中展开,脑海中空旷,思绪乱飞,根据自己了解到的事情揣度出来的几根可供思索的线条却断断续续,没办法推断出更有用的信息。无法预知谭嘉龙的去向。
反过来思考。
其实,我并不了解谭嘉龙,只知道他是个学识渊博的教授,任教的学校也会一年一变,偶尔一起出国学习,两人一起混迹——在没有母亲的生活中混迹了十几年。相比,谭嘉龙了解我的所有,包括在学校的所作所为。所以才会有——好自为之的最后通牒。
我不会再找到他,应该是他不会让我找到。这一年多的独立生活本就淡化的父子关系和家庭纽带,对谭舒健来说越来越不值得重视。兴许再有那么个一年两年,再听说没有了家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吧,毕竟会淡化到没有了感情。再强韧的纽带也会老化,再曾经要好的联系也会消磨消失——但不至于陌生。
总会淡化的,时间是最好的关系漂白剂。
一张餐桌,四个人,四副碗筷。
“上大学好玩吗,自己的生活过得还好?”倒是王先生对谭舒健嘘寒问暖的。陈佩是知道谭舒健的事也没多作发话,就王氏父子俩东问问西打听地想知道谭舒健的事。
陈佩一边吃饭一边看谭舒健各种勉强的迎合回答,眼神轻柔得像水波,刹那扩散。同情?还是?怜悯?
心酸的感觉。
“哪那么多废话,吃完该干嘛的干嘛去。要聊吃完再聊。”陈佩打断餐桌的谈话。
王氏父子俩惊了,小心地吃饭。谭舒健却想笑,和——感到开心。一家人小胡闹,发生小事情,偶尔神经质——挺好。
王毅阳房间,谭舒健指导和讲解他翻找出来的题目。
王毅阳突然停下记录的笔,转头问谭舒健:“过几天阿薄兰有场建模挑选赛举办,你会去吗?我可能代表高中组去,高中组以上级别也有设位邀请,你们学校应该会派人去。”
谭舒健就在王毅阳背后靠着大抱熊,竞赛书张开盖在脸上,沉默了一会:“可能吧。”
“那你记得来找我。你知道,其实高中组还没有资格在阿薄兰的建模赛中挑选建模类型,我们就是去晃晃,见识见识的。”
“所以呢?你不想仅仅只是见识见识?还想让我帮你招惹什么幺蛾子?”
“这么说你会去咯。”王毅阳跳过所有的修饰词,理解到重点。
“不知道。”谭舒健坐起来,“不想验算就直接讲下一种思路,还剩多少题来着?”他捡起毯子上的书。
“验验验,我算。”王毅阳一把把谭舒健摁到抱熊的肚子上,笑嘻嘻地看着他,“记得到时候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
谭舒健侧身,看书上红圈勾画的题目,双眼焦距却不在书中香墨喷印出来的数字题上。他失神了:谭嘉龙的消失立即给我带来了很多问题,譬如经济。靠竞赛得来的奖金虽然还能撑一段时间,但接下来的学费问题怎么办。生活瞬间走到面前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以前谭嘉龙是怎么带着我生活的?
回忆又扯带着谭嘉龙的身影出现在呆愣的谭舒健脑海中。
慢慢夜深了,温度也降了下来,眼睛适应黑暗才察觉到其实还是有路灯光从外面进来。
谭舒健和王毅阳睡一间,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被空调吹得四散。他用之前留在这的备用品——王毅阳还没清理掉。睁大双眼看昏黑分不清原始颜色的天花板,眼球有种重力感,渐渐感到疲惫和干涩,空调丝微的声音被听觉放大,倒觉得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可以有很多事能被想通,能找到处理的办法——没有什么事情会想不明白。
“师兄,你今天晚上怎么总是发呆,一愣一愣的。”王毅阳看谭舒健又在发呆。
“我的天,你还没睡!吓得我!”谭舒健崩地想坐起,却没坐起来,扯得被子一个方向走。
“这天花板有什么……”王毅阳刚想说话,被谭舒健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去,你吓到我了。”
“你先吓的我。”谭舒健狂跳的心脏还未平复,飚假音反驳。
安静的空间里,的确不适合大呼小叫。
“反正醒着也是醒着,想事情。”谭舒健侧过来看王毅阳,“思考人生真谛,懂吗?不是只有那些数字题值得你整晚不睡的思考和猜想。”
“我可没有整晚不睡干那事,那我脑袋瓜不得炸了。”王毅阳一个大翻身扯过一大片被子——幼稚的做贼心虚的语气。
“客。”一声轻轻的敲门响。
“嗯?”
王毅阳一个大跨腿压在谭舒健身上。
“嘘,妈妈来查房了,快闭眼睡觉。”王毅阳小声提示,腿上手上用力把谭舒健摁实在床上。
陈佩惦着脚进来,看一眼床上两个家伙,摸到空调**,“嘀嘀”调高度数。而后走过来,谭舒健睁着眼看她。
陈佩轻声说:“别想太多,会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早点睡吧,所有事会慢慢恢复到平常的样子。”给谭舒健盖了盖被子,刚想给儿子调整睡姿才想到什么,一个提手就把王毅阳给掀起来翻了一圈差点掉床下,虽然床下也是软毯子。
“妈,你平常不这样的。”被识穿了,王毅阳顺溜的从边缘又滚了回来。
“早睡,不要闹。”陈佩给儿子盖上被子,小声命令,不管王毅阳的话。看两人安静后才退出房间。
“我尊敬的师兄,你把我害惨了。”王毅阳心里还在小不平。
“你很幸福。”
“哈?”王毅阳被这一句话弄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什么感觉,母亲来查房太习以为常!
夜晚很黑,眼睛只能分辨轮廓,可话语和轮廓在眼前的动作都真切地让谭舒健感受到暖温。身旁活泼的人也让他觉得高兴。
从有演变到没有,再从没有到有,里面应该被留意到的东西才慢慢浮出水面。
谭舒健似乎陷入了温柔的境地,但没发觉,陈佩的每一句话都直接地刺中他思考的重点和原点,就像陈佩对他的事情很是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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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客运站qì chē总站,即将发车。
王先生还有工作,就先把谭舒健送到车站入口。
另一边,陈佩在整理文件,接到先生的信息后关上办公室的门。
“喂?”
“舒健,我已经把他送回去了。现在估计要坐车回学校去。如你所想,昨天他在我家过的夜。”
“我知道了。”
“没啦?”
“你还想我说什么?”
“你把他养这么大,现在你就无声的消失了。话也不给他留,他昨天回来跟个废狗似的,怕是在回来的时候已经猜到了。”
“我给他留话,他看懂了,就该是如此。你心疼舒健?”
“我是心疼的。”
“以我的身份,再多做逗留只会招惹到更多的麻烦。而且,我这边有紧急的事要处理。我必须这么做。再者,他是我教出来的,渐渐他就会察觉到我。一个思考灵敏的人很容易捕捉到什么事,然后抽丝剥茧抓住里面还未长成蝴蝶的幼虫,所有还未来得及远离的秘密,都会被捏在手中呈现在镊子和刀下。《昆虫记》是个典例,你可以去看看,能长见识。”
陈佩无法反驳——远离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必然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