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点缀着几朵白色的蘑菇云,一架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空中巴士客机正在跑道上缓缓地滑行。白色的机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机尾上那只婀娜的孔雀耀眼夺目。随着引擎隆隆的发动声,飞机越滑越快,眼看着就要到了跑道的尽头,只见它头一昂,向着蓝天白云直冲了过去。
这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秋的一天,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机舱里正在用yīng yǔ和华语播放着:“各位旅客,这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由北京飞往新加坡的caxxx次航班……。到达新加坡的时间预计是晚上八点三十分,飞机大约飞行六小时十分。……”
石志钢坐在靠窗的位置,那双又黑又大的眸子凝望着北京首都机场的方向,看着它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白云里,他的心也随之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的眼睛潮湿了。
刚才在离境大厅前,来送行的人有十多个,他的妻子张敏娜抱着刚刚一岁的女儿、岳父和岳母、小舅子健民和他的女朋友,还有研究所的同事高军和他的未婚妻、大个儿李、小魏……。
高军开玩笑地跟石志钢说:“嘿,志钢,去了南洋可别忘了咱哥们儿,有空儿写封信,咱也替你高兴高兴。”
旁边的几个人一起随声附和着:“对呀!对呀!替你高兴高兴。”
高军的未婚妻小红瞪了高军一眼,撇着嘴说:“你什么时候也能像人家似的,弄本护照出国走走?”
高军笑着说:“好啊!把你卖了我就能去。”大伙儿听了都笑了起来。
石志钢也笑了,这时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他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走出国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同时又不放心妻子、女儿和家人,短暂的天伦之乐还没有享受够,前面的路完全是个未知数,到现在为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放弃国内美好的一切踏上一个未知的旅程是否值得。此刻,他一直握着女儿的小胖手舍不得放开。女儿彤彤皮肤白嫩,圆圆的脸很像张敏娜,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像足了石志钢。
石志钢是看着彤彤出世的。在妇产医院,他陪着张敏娜经历了三天三夜阵痛的折磨,直到听到彤彤的第一声啼哭,他的人才像虚脱了一样完全松懈了下来。第一眼看到女儿粉嫩的肉团一样的身体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彤彤刚刚开始学说话,一直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石志钢看着她噘着嘴、鼓着腮帮的样子,他的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机场的扩音器在呼叫着:“乘搭caxxx次航班由北京飞往新加坡的旅客请注意,舱门已经打开,请按顺序bàn lǐ登机手续。”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大家一一向石志钢道别。
张敏娜的眼圈红红的,眼神里充满着担心和期望,深情地着石志钢说:“到那边儿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和彤彤就过去。我们只是分开一两个月,家里你不用担心。”
石志钢的喉咙哽咽着,只是答应着:“哎。”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海关入口处,石志钢与大家作最后的告别。谁知就在这时,彤彤的嘴里很清晰地挤出了两个字:“爸……爸……。”石志钢先是一愣,接着叫了一声:“彤彤!”将妻子和女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泪水终于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送行的人也不由得个个鼻子发酸。
看到这情景,张敏娜的妈妈在一旁嚷道:“这是干嘛呀!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分开一两个月。敏娜,你别拖着他了,一会儿再误了飞机。”
听了岳母的话,石志钢终于松开了妻子,对大家说:“爸、妈、敏娜、建民、高军、大李、小魏……,我走了,多保重!”
“你也保重!”大家齐声说着。
石志钢终于推着行李车、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离境大厅。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
空中xiǎo jiě开始发送餐盒,她用甜美的声音问:“先生,请问您要吃饭还是吃面?”
“饭。”石志钢简单地答道。
“需要什么饮料吗?”
“茶。”回答依然很简单。石志钢这个喝茶的习惯是跟他的养父学的。
简便的飞机餐并没有让石志钢吃出什么味道。餐后,飞机上开始放映投影影片,先是介绍新加坡的风景片,然后是一部中国diàn yǐng,影片是一部描写中国乡村生活的故事片。机上有些旅客在看书,有些在观看diàn yǐng,还有一些开始睡觉。
石志钢没有心情去欣赏影片,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和刺眼的阳光,思绪不由得飞回了二十几年前的户山屯儿……
在中国黑龙江省的最北端、靠近俄罗斯边境的地方,有一个小城市叫黑河市。在离黑河市40里外的大兴安岭的林区,有一个村落名叫户山屯儿,这里就是石志钢出生的地方。
石志钢的父亲石铁林,是林场的伐木工人。在石志钢三岁那年,一次意外夺走了他父亲年仅三十岁的生命,一棵百年老树不偏不倚地将没有丝毫防备的石铁林压个正着,由于当时交通不方便,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儿了。
石志钢的母亲那年才二十六岁,就开始过起了守寡的生活。她叫李秀英,长得眉清目秀,那双眸子又黑又大又亮,石志钢的这双眼睛就是他母亲的遗传。
李秀英土生土长在户山屯儿,她的父亲那一代就是伐木工人。她为人直爽豪放,生就一付大嗓门儿,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就叫“大嗓门儿”。大家这样叫她并没有恶意,因为她是个热心肠,又好打抱不平,谁家的孩子挨打了、夫妻吵架了或是邻里不和了,她都要去张罗张罗,人们也喜欢找她评理,做中间人,所以大家叫她“大嗓门儿”实际上是对她的爱戴。
石铁林去世后,林场每个月发给他们母子一笔抚恤金和粮食,李秀英完全可以靠着抚恤金和救济生活,但好强的她硬是不要救济,坚决要求去林场工作,在她的软磨硬泡、再三申请下,林场领导经过慎重考虑之后,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从此,她拿起了丈夫留下的电锯,成为了林场的第一个女伐木工人。
石志钢六岁那年,林场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罗坚,听说是从省城来下放劳动的。
罗坚住的地方离石志钢家的地窨子不远。
这地窨子是中国黑龙江北部的一种住房,为了抵御寒冷的天气,房子的三分之二埋于地下,只在露出地面之上的部分开一两个小窗户。由于房子的大门低于地面,要想进入屋内,需要先下几级台阶才可以到达门口。
很快小志钢就和罗坚成为了好朋友,他叫罗坚罗叔叔,这个称呼以后几十年都没有改过。罗叔叔也是很喜欢这个虎头虎脑、聪明伶俐的大眼睛男孩儿。他经常给小志钢讲故事,也讲城里的新鲜事。小志钢简直被他讲的一切迷住了,他开始知道原来这林子外面还有那样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最让他着迷的是罗叔叔的那一箱书籍,那里好像是“百宝箱”,罗叔叔的很多故事都是从那里来的。
罗坚看出了小志钢喜欢书和想读书的愿望,就和志钢的母亲商量,让他来教志钢读书。石铁林和李秀英都没有读什么书,因为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去最近的学校读书也要走十几里的山路,遇到大雪封山,所有与外界的道路、联系全部中断,要去读书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李秀英现在认识的几个字是在“扫盲班”学的,她非常羡慕那些能读书写字的人,也一度为志钢将来读书的事担忧。现在,罗坚主动提出要教志钢读书,她真的是高兴得要流出眼泪来。
从此,石志钢家的地窨子里总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他家的灯光总是全屯儿最晚一个熄灭的。他们读书的时候,李秀英就坐在一旁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听,她的针线活儿总也做不完,补完了他们娘俩的衣服,就替罗坚补,都补完了又托人从黑河市买来布料给罗坚和志钢做新衣服。每次有人去黑河市,罗坚就让人给志钢买书,而李秀英则是让人家买茶叶,她知道罗坚爱喝茶。
罗坚大李秀英五岁,孑身一人,李秀英是寡妇,罗坚这样每天往李秀英家里跑,自然会有人说三道四,而他们两个也是日久生情。石志钢八岁的时候,罗坚成了他的继父。从这以后,小志钢更是与罗叔叔难分难舍。白天,李秀英和罗坚去上班,小志钢就在家里做功课,要不然就跑到树林里对着松鼠和小鸟背书;晚上,大人们收工回来,罗坚就教他新的功课。就这样,小志钢在罗叔叔的教导下学完了小学的全部课程,到一九七七年罗坚平反调回原单位工作时,十岁的石志钢已经开始读初中的课本了。
那一年,小志钢随罗叔叔和母亲一起来到了省城哈尔滨。罗坚回林业研究所做研究工作。小志钢参加了插班生kǎo shì,从小学二年级到小学毕业的kǎo shì都没有难住他,各科优异,但介于他年龄太小,学校让他直接进入五年级读书。李秀英被安排在研究所的收发室工作。
罗坚由于在下放期间收集了大量的第一手林业资料,回到研究所工作后,他整理了资料,在相关刊物上发表的有关林业经济的论文,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注意,因此曾多次获奖,并提升为研究室主任、研究所副所长,后来到所长。
在哈尔滨,石志钢从小学升入中学,又考入了东北林业大学学习林业机械,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北京林业大学攻读研究生,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林业研究所工作。
……
飞机在一万米高空平稳地飞行着,石志钢从往事的时间隧道回到现实中来,他向舷窗外望去,只见天边一轮红色的太阳把刚才还是白色的云朵染成了金huáng sè。他不由得想起了唐朝诗人于季子的那句诗:“瑞云千里映,祥辉四望新。”他踌躇满志,对自己说:我要像罗叔叔那样做一个有所作为的人。此刻,他觉得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
机内的广播再次响起,半个小时后飞机将在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降落。石志钢从窗口望出去,窗外已被黑暗笼罩,向下望去,可以看到点点灯火,像是在大海中的渔火。看着看着,他的内心突然有点茫然,只几个小时的时间,他已与亲人们相隔千山万水。
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隆”声,机身随之震颤一下,飞机安全着陆了。从机舱门走出的霎那,石志钢忽然感到一股寒气向他迎面扑来,莫名的孤独围绕着他。他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这里就是我的未来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