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渐起,为冰寒的露台带来了长安城中的热闹,李天承看着远处的点点火光,静静倾听着来自人间的喜怒哀愁。
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人间的一丝冷暖,大汉的皇帝消失在屋檐下,不知去了哪边的小楼,又或是走到了谁处的亭阁。
皇宫虽大,宫女太监虽多,但往往其中却是沉寂如水。三两成群的太监低头缩脖,将自己隐于宫墙之下快步而行,正是花季的青春宫女只能居于阁中,或是低声哀叹,或是难眠反侧。只因这里是规矩森严的皇宫内院,只因在这里,只有少数的那几个人才有身份谈天说地,也只有不多的人才有资格展颜欢笑。
而此间的主人正行走在御花园当中,身边没有一个太监相随,更没有半个宫女服侍。一座低矮的小塔立于湖边,在星光的映照之下将自己倒影在水中,阵阵水波随风而起,虚幻的小塔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
伴随着微微的抖动,平静的湖面荡漾开来,一条通往幽冥的暗道将水面分开,露出了其中那不知深浅的黑暗。
李天承将手从小塔中抽出,缓步迈入了水面之下的幽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湖水重新覆盖整个湖面,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
暗道虽然是暗道,但越往下走,却愈加明亮。青灰的墙面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竟然散发着淡淡的清光,使得整个通道笼罩在一层似真似幻的透明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在水下多深,李天承推开了尽头的铁门,步入到一个更加宽广的空间内。不去看穹顶之下的五彩木台,也不去看堆砌在角落的珍贵晶石,他专注而直接得走到一处角落,轻轻拍了拍墙面。只听一声轻响,青灰的墙面露出一方平台,而平台之上,几颗散发着异种光芒的晶石正安静得躺在柔软的皮毛间。
一颗幽蓝似水,一颗光亮若金,一颗锐气逼人,一颗沉默如山,还有一颗,却只是普通的清亮而已。一共五颗晶石,代表的却是整个皇家的血脉传承。
不一样的形色大小,不一样的光芒气度,一样的,只是其中的流光闪烁恒久。李天承拿起了那颗锐气逼人的晶石,仔细看了看,发现其中的光芒依旧,甚至比以前似乎还要更加锋锐一些。满意得点点头,又小心的放回晶石,李皇帝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其余几颗,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清泉终于还是离开了监察院的保护,只是不知,他现在是否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希望他此番游历,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想法,也能带给我一些惊喜!”
空旷的大厅内响起了李天承平稳的话音,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与人交谈,只是这里并无他人,陛下又在与谁相谈?
虚空之中,传来了一阵苍老轻慢的声音,如水中有人在轻语左右,又如晚风在耳边倾诉愁肠,“陛下放心,四皇子身边有青师弟在,必然不会有所差池。哪怕是外域的那些劣货,也不能在师弟手中讨得半分便宜。”
话音未落,言语起始的地方出现了一丝波动,仔细去瞧,便会发现那里的空间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纹。渐渐浮现的水幕扭曲着周围的空间,一个瘦削的身影穿过泛起波纹的幕墙,如同走过一道珠帘般随意。
李天承看着从虚空中现身的老者,羡慕得说道:“天道悠远奇妙,先生真乃仙人也。可惜我天赋不足,无缘步入道途,否则定当拜师于先生,以窥天道久远!”
挥手散去了身后的虚空水幕,现身的老者微微一笑,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缓缓说道:“天道何所幸,多少人迷失于此间,行了十年百年,却发现终究只是一场空。陛下乃是天下的共主,行于天地之间,踏在道理之上,又何须天道相随。”
李天承苦笑一声,轻叹道:“话虽如此,只是心中有些不甘罢了。清泉他不在监察院的保护之下,虽然有青先生在身边守护,但也难免吃些苦头。我虽然也想看见泉儿他受些挫折,经受些教训,但做父亲的,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啊!”
老者笑了笑,言道:“青雾师弟他自有分寸,断然不会让四皇子殿下受到分毫伤害。陛下只需静心等待,等到四皇子殿下归来之时,定能顺畅陛下的心愿。”
李天承点点头,说道:“希望如先生所言,一切顺利才好。只是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还要分心照护我李家的周全。”
老者不以为意,只是说道:“中正山维护的是整个世间的平和,而皇室血脉的安全稳定便格外重要。我和师弟已经在这里二十余年了,若是没有陛下当初的支持,我正一教的道殿也不会在大汉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直至今日的规模。”
老者并不是汉人,或者说,从他加入到正一教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百姓。一百多年前,有大智慧者感天地之朝朝,察道韵之缥缈,于东海之巅,雷霆之下,感受到了天道的指引。自那以后,东海之滨,中正山上建起了一座茅草屋,那便是正一教的前身,而那一年,便是圣历元年。
时过境迁,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正一教已是中原地区唯一的信仰。不,不是信仰,只是一种对天道的潜心追随。
什么是天道,天道又在哪里,没有人能说清楚。而最初那位大智慧者,只是留下了几个字眼,留存下了一间破屋,在世间竖立了一座用鲜血铸就的简单道殿,便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中正!这是山的名字,也是天道留下的法则。正一!这是一个普通的词语,但在那位开创了历史的大人物口中,便有了无尽的含义。
中!何为中?平衡之理,故谓之公平。
正!何为正?天地公义,故谓之正义。
正!何所正?雷霆之怒,强韧之心,除魔之手,万千手段。
一!何所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有灵,道道归一。
这便是正一教的中正,这便是正一教的天道。
但凡世间出现一个教派,初期无不是腥风血雨,尸骸遍地。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怎能允许自己的臣民去接受他人的统领,哪怕只是思想上的。
但奇怪的是,正一教如同一株无害的小树苗,沉默却又安稳地成长为世间的一棵参天大树。直至今日,这棵大树似乎已经能直上云霄了。
也许是当初的初代教宗实力太过强大,手段太过厉害。有人甚至推论他已经走到了天道的尽头,达到了大自在的无上境界。这才能得窥天道,从而接受天空的指引。
但一个人即使再如何厉害,就算是能杀尽世间所有的人,但那样又有何意义呢!
当初的那位大智慧者,无论是修行还是人事,皆是最顶层的那类人。他清楚的明白,如果要让自己的教派在人间顺利的发展,并还要得到各国皇室的承认,那也只有相同的利益,才能做到这一切。
初期的正一教与其说是教派,还不如说是一个学堂来的贴切。天道恍惚,又有几多人能看见那虚空中的不凡,又有多少有天赋的人被埋没在长河之间。那时的正一教,便是一个专门针对修道者的学堂。
无论你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只要你有足够的天赋,那么正一教的大门都愿意为你敞开。而入道殿修行,便是第一步。
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经过天道的检验,如果你感知不到任何天道的意味,那么光明的未来对于你只能在梦中回想。
对于那些得到天道垂怜的xìng yùn儿,便能在道殿之中接受无私的指点,哪怕你一直在其中修行,道殿也不会赶你出门。
只是哪有人能安心守在这清冷的殿中,外界的精彩与美好时刻在向你招手。对于那些家中富裕的潇洒公子来说,道殿不过是一间歇息的客栈,自己的未来还是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之中。而这时,道殿并不会阻止那些人离开,最多只是再重申一遍正一教的中正教义,便让他们离开。
由此,源源不断的修道有为的青年步入朝堂,步入军队,为自己的家族,为自己的国家奉献出全部的身心。而帝国的主宰者乐于看到自己的麾下有修道者出现,更乐于看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这便是利益所然。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彻底得加入正一教,从此不再理会世间的繁琐,而是一心追寻天道的秘密与法则,并且共同维护天道之下的公平与正义。
多少年来,只要是留在正一教的清贵子弟,无一不是教中的佼佼者,因为他们拥有真正选择的权利,并且做出了唯一的选择。当然,这只是少数,是帝国的皇帝可以接受的事情,与真正的天下大事相比,这些选择正一教的人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无关大局。
公平正义只是相对于个人,而天道之下却哪有绝对的公平,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道殿之中多是些穷人家的孩子,与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不同,他们的选择看上去便没有那么美好。
每当他们要离开时,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看似还比富贵子弟多出一个选择,但其中多是无可奈何。
彻底加入正一教,如何?终生侍奉天道,追寻天道,敬畏天道,看似美好,但也只是适合那寥寥数人而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既然学得一身本领,那么最该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是为家里脱贫致富么,天道始终在那里,又何须自己侍奉!而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退出,否则便是蔑视天道,自有严惩。所以,此路不通!
既然决定离开,那么只有剩下的两条路可走,两条殊途同归,但也截然不同的艰险之路。要么加入帝国的军队在战场上摸爬打滚,要么顺从正一教的安排,为天道中正,挥洒奉献自己的心力,这就是他们必须做的选择。
好在,这两条道路都有时间的限制,三年,只需三年,或是为了帝国出力,或是为了天道而为,只要过了这三年,那你便自由了。这里说的自由,便是能真正选择的自由。
公平么?很公平!
对于所有的人而言,这是一件最最公平的事情。原因很简单,那些富贵子弟可是付过高昂的学费的,而帝国,每年也会为道殿tí gòng银钱或是别的方便。
共同的利益,让帝国与正一教的关系始终平稳。
共同的敌人,让帝国与正一教的关系更加亲密。
帝国承认正一教存在的合理性,为帝国疆域内的道殿tí gòng了土地与足够的供奉,而正一教维护着皇家的正统地位,并在大陆各国之间保持绝对的中立,更为重要的是他为帝国tí gòng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而其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会真正加入到正一教之中。
天道之下皆道理,而对错之分始终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修道之人自有邪恶鬼祟之徒,而帝国的寻常捕头又如何是修道高人的对手。正一教心存中正,天道在心中,镇服一切妖魔邪祟,对于那些走上邪路的修道者,自然只剩下雷霆手段。
那些年月,有人修天道,却以为自己便是天道,于是在世间掀起了不知多少腥风血雨,而深居皇城的陛下们,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仿佛仙人,没有丝毫的办法。好在那些道人也有自知之明,不敢挑衅皇室的威严,只敢在寻常百姓面前彰显自己的强大。陛下看不见外面的苦楚,自然眼不见为净,只是偶尔想起,却也只能愤恨无为,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中正山的茅草屋还在海风的轻抚下微微晃动,那一天,皇宫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看不清岁月的身影。
当时的皇帝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挥手散去了面色发白的宫廷侍卫,独自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两个人,在房间内不知说了些什么,达成了什么,或者说,交易了什么。
之后:
第一日,自号东方的黑木先生,再也看不见东方升起的太阳,黑木先生底下的徒子徒孙,瞬间被眼红的百姓杖杀至死。
第二日,霍乱南海的青鱼道人暴尸海中,无头的尸体随着风浪消失在洋流之下,海边的渔民跪谢大海,久久不愿起身;
第三日,威震西域的天火老祖被真正的天火化为一堆黑灰,留下的三十八个老婆喜极而泣,对着天空不住拜谢;
第四日,赫赫威名,在西北山林间能止小儿夜哭的玉面山人,被人剥了皮挂在了山间的树杈上,胆小的孩童看见了这血淋淋的惨相,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日。。。第六日。。。直到第十八日。。。
一共有一十八个为患百姓的道人被诛杀,剩下的道人惶惶不可终日,再也不敢为祸百姓了。只因头顶的苍天有了代言人,只因天道之下有了中正的正一教。
第一座道殿很快得拔地而起,无人知晓的是,在那深深的地基之下,一具残破的身体被永远的镇压在那里。那是一具由十八个人的残肢拼成的躯体,代表着世间所有的罪恶。
第二座,第三座道殿渐渐屹立在大陆的脊背之上,而正一教的实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强大起来。
帝国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正一教的教众们,似乎真的将自己的身心全然奉献给了那缥缈无情的天道。大陆上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他们从来也不过问,也从来不会理会,但对于那些偶尔出现的邪祟,道殿的人总会以最快的时间,将之扑杀。
中,平衡不倒向任何一方,正,镇压所有的妖魔邪祟。为了大陆上的长治久安,道殿甚至会出手保护皇家血脉的安全,也许,只有稳定的世间,才是他们想要看到得到的世间。
所以,当草原人的铁蹄跨过天河的阻挡,当圣山下的勇士要将天可汗的目光投影到大陆这边时,正一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展露了他强大的实力。只因,天河那边的草原人信奉的是貌似真实的天可汗,而不是那虚空缥缈的天道。
全然由修道者组建的光明卫,乃是教宗手中最为强大的力量。那一次,草原上的强者大半都倒在了光明卫的剑下,若不是草原中的星落野沼挡住了大部分的军队,或许,这世间早已没了天可汗的追随者。
时至今日,大陆之上也只有七座道殿,长安城中最为繁华的东市之中便屹立着一座,而此间道殿的主人,便是这位从虚空中走出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老者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士。水念是他的道号,主教是他的身份,将天道的法则传承下去是他的责任,而守护大汉天子的安全同样是他的职责。而李天承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点点的供奉和一些方便而已。
很合算的买卖,而这买卖,已经做了有一百多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