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北疆,遥遥千里,对于驻守在这里的镇北军而言,炎炎夏日并不是什么好的时节。白日里兵营中依旧喊声震天,步履撼地,但经过一天太阳的灼烤与长官的鞭笞,嘴干舌裂的低级士兵们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军营外面寻些乐子。对于他们而言,待在四面透风的营中酣然入睡,可比在那闷热酸臭的酒馆中要自在许多。
冬日中的一杯热酒,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夏日中的清风凉夜,才是此时最好的礼物。没有了兵卒的捧场,也没有了过往的商客,无名酒馆的裴老板看着这清淡如水的生意,打不起一丝的精神。
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入眠不复醒。昏暗的酒馆内,裴老板就着那惨淡的烛光,透过半开半合的眼帘,无奈得看着屋内寥寥几个客人。冬日虽寒,但银钱的热度足以温暖所有的冰冷,夏夜清爽,在裴老板看来却也只是阴间的凄凉。
既然没有那么多的客人,自然也不需要太多的伙计。空旷的大厅内,只有一个迷糊的小伙儿,在桌间椅下,奋力得清扫着那不存在的垃圾。
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得惨叫,裴老板热切得看向门口,却又怏怏得低下头来,努力将自己的脸面往臂弯处藏了藏,似乎是不想见到这个烦人的小胖子。
推门而入的邹大壮不理身后晃动的破门,快速得在屋内看了一圈,终于又一次失望摇头。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这里了,就连他家中院门都上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见没人招呼自己,邹大壮凑到裴老板身前,低声问道:“老板,林君他人呢?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我可告诉你,林君他可是我的兄弟,你要是把他弄丢了,当心我去报官!”
裴老板稍稍抬起头,无奈说道:“我说邹胖子,你这句话都说了不下二十遍了,你说着不烦,我听着可是很烦。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林君他去定安城读书去了,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定安城看去啊,总来烦我又算是哪门子道理!”
邹大壮摇摇头,还是不信,“裴老板,你是明知我爹不让我去定安城,故意这么说的吧!要是林君去别处,怎能不告诉我,又怎会突然不告而别。我知道他的性子,肯定不是这样!裴老板,林君他到底在哪,你就告诉我吧!”
趴在柜台上的裴老板一脸无奈,摇晃着脑袋,无辜说道:“我都告诉你了林君他去了定安城,你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算算日子他也快回来了。你且在家等着,我保证,过了秋收,你一定能再见着他!”
期望而来,失望而归,邹大壮耷拉着脑袋,离开了酒馆。裴老板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你问我林君在哪?我又去问谁!那个天杀的乞丐,也不说清楚,就将他带走了,真不够意思。害得我天天编瞎话,真是作孽啊!”
这半年以来,裴老板无时不刻得在注意着那个可怜的少年,不仅仅是因为乞丐的嘱咐,更多的是他不忍林君过早得看清这个世界的凄冷。
他看着在人群中默默穿梭的勤奋少年,他看着在饭桌上冷冷进食的寡言少年,他看着在角落中驻足聆听的求知少年,他看着一脸落寞无助,却又坚强努力的半大少年。
林君从一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孩童,渐渐成长为一个坚强自我的少年,裴老板不知道乞丐对林君有什么安排,但他并不希望林君走上那一条看不见光明的不归路。
奈何自己官微言轻,又怎能改变大人的想法。裴老板胡乱想着些胡乱的事情,记起乞丐说要带走林君三个月。不知三个月后,林君又会带给自己怎样的惊喜。不过,只要林君能够平安回来,自己也就知足了,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孩子!
满月临空,清冷的月光将大地浸染,有如撒上了一层十足的雪花银。整个世界沐浴在月光之中,多少顽皮的孩童在月光下嬉戏打闹,又有多少男女在这迷人的氛围中升华到极乐世界。漫步在其中的邹胖子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心想如果林君在这里,一定会对这美景大加赞叹一番,说不定还会吟诗一首,以表星辰。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林君此时自然不在定安城,这些天别说是教书的先生,就连普通的人都没有见过几个。
抬头看了看那泛着头骨般光亮的圆月,低头看了看不远处那浮动着的幽火,林君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的树枝,恨不得将夜空中的明月捅下来才好。
被乞丐大人带出来已经有月余,这些日子林君一直生活在这片帝国西北疆域最大的山岭之中。还是那把破旧的柴刀,还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乞丐在丢给林君一袋馒头之后,潇洒得留下了句话,便潸然远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生存!在这荒狼岭中生存三个月!林君,这就是你接下来的学习!”想起了乞丐走之前的那句话,林君不由得愤恨起来。
帝国西北的荒狼岭坐落于龙断山脉之下,其间林木繁茂,溪水纵横,不知多少动物安居于此,又不知多少珍馐藏匿其中。林君以前只是在酒馆中听说过这里的名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扔在这里。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荒芜的丘陵,却没想到山岭之中自有一番风景。初几日,正游山玩水的林君终于领略到了这里的危险,一头巨熊突然出现在林君的身前,如若不是跑的快,那他早已化作肥料,滋养着这里的大地了。当然,更可能是那头巨熊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没多少肉,这才放过林君的小命。不过,自那以后,林君就明白,在这里生存三个月,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他将所有的馒头吃光了以后。
心怀天下,幻想着做英雄豪杰的少年从未想过:吃饭,会是他在这里最大的难题。在等了几日,饿了几日之后,林君终于确定乞丐是不会给自己送饭的,虚弱的少年狼狈得在山林间觅食,终于xìng yùn得找见一片杏林,这才不至于饿死在这里。
好在自记事起,林君就在酒馆内聆听那些不知真假的英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所有的大侠无一不是做饭的能手:平原之上,随意抓上个野兔狍子,开膛破肚自不在话下,只要在火上翻滚几下,便是能飘香十里的美味佳肴;江河之际,随意往水中扔个线头,再拉上来时必定会有游鱼上钩,同样只要在火上灼烤片刻,就是一道皇帝都要赞叹的美味烧烤;山林之中,随意摘些山野蘑菇,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放入锅中清炖,便是连走兽都要低头的鲜奇珍馐。当然,每当这时,大侠身边总会有美丽的女子,沉醉在这美味当中,从而倒入英雄们的怀抱。
学以致用,林君就是这么做的,否则白白听了那么多年的故事,岂能无用?只是,还就是当真无用!
一日,林君在观察了半天的情况下,终于用草绳逮住了一只灰兔。可怜的兔子在破旧柴刀的蹂躏下,全身都没了几块好肉。艰难得生起火堆,小心得将兔肉放于火焰上灼烤。不知过了多久,林君一口咬下,却只见鲜血四溅,竟是生的。又不知过了多久,再一口咬下,黑灰飘散,也不知吃到嘴里的是烤坏的兔肉,还是腐朽的焦木。
又一日,溪边垂钓,足足坐了半天也没有游鱼上钩,恼火的少年在溪中胡闹发泄了一番,竟然神奇得将一条小鱼击打上岸。又是开膛破肚,又是火中灼烤,又是难以下咽!失望失落的少年狠狠将焦黑的鱼肉吞入腹中,却从此绝了吃鱼的心思。
既然烤肉不行,那我做一碗简单的菌汤总可以吧。不过当林君采回一大堆蘑菇时,突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锅在哪?难道那些大侠出门在外都要背上一口锅么!绝望的少年冲着山林大叫了几声,愤恨得将蘑菇塞入口中,得到的结果却是,后几天他的腿都是软的。
终于,林君意识到自己当真不是这块材料,这才饶过了自己的口腹。好在山林之间总会有那么几颗果树,虽然吃起来总有些苦涩,但也可艰难果腹。
山林里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又清苦,饿了食野果,渴了饮溪水,在这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唯一的事情只是存活下去。本以为这三个月的时光会很容易度过,谁知今夜的月光是如此的耀眼,引得这片山岭中真正的主人现出身形。
星尘散淡,照在林君的身上格外清美,狼狈跨坐在树上的少年不理上天对自己的厚爱,只是看向地面那几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圆月当空,相伴浮云左右,群狼激昂,踏遍山涧溪流。当声声狼嚎自山林间回荡起伏,尚且在树丛间奔逐的林君迅速找了一棵最大的树木,快速爬了上去。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无比正确,只是过了片刻,一群饿狼自林下奔袭而去,瞬间消失在漆黑斑驳的林木之间。
黑暗里传来不知名动物的惨叫,林君正庆幸于躲过了这次的危险,却在黑暗的树影之下,看见了那几双饥渴的眼睛。
月光穿林而下,洒在大地之上早已成为琐碎的斑痕,半明半暗之间,几头低声呜咽的恶狼,脱离了奔袭的大队狼群,将自己所有的瞩目,全然放在树上的少年身上。
林君抱紧了破旧的柴刀,那是他唯一的依靠,用腰带将自己和树杈牢牢绑在一起,他看了看身下蠢蠢欲动的野狼,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荒狼岭,原来荒芜的不是这片山林,而是说人烟在这里无法生存,这里是野狼的世界,是它们自由的家园。人荒狼盛,荒狼岭果真名不虚传。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直紧绷着精神的少年沉沉欲睡,半空中乌云飘过,遮住了那轮惹事的明月,远方偶尔响起的嚎叫声渐渐消失在迷蒙的山野之中,树下的野狼不知去了何处,但林间枝叶的婆娑声,时刻提醒着林君,危险依然在这里。
清风撩拨树叶,夏虫伴月而舞,整个山林万籁俱静,只余留枝叶碰撞的轻响。微弱而又平稳的呼吸声隐于风中,林君终于安然睡去,树丛间那隐约的沙沙声,也渐渐归于安宁。
忧患之中常能安睡,安乐之下却枉顾难眠。一缕星光透窗而入,裴老板看着那光亮中飞舞的灰尘,却如何也不能入睡。
林君走了一个多月,乞丐也消失了一个多月,虽然不知道大人对那少年有何安排,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林君必然不会安稳自在得度过这些日子。
猛然坐起身来,裴老板来到屋内的一角,小心得将地板撬开,轻轻拿出那个黑匣子。所有的纸票与银钱在地板上聚拢成一堆,裴老板轻呼一口气,开始了计较,“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不知从何时,也许是从他一开始接触到银钱时起,每当裴老板失眠的时候,都会将自己的身家清清楚楚得清点一番,也只有这样,看着面前的银光朵朵,自己的心才会慢慢平静下来。只是,这半年多来,裴老板的做法又有了些变化。
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堆银钱,裴老板喃喃自语,“这大堆是我的,这小堆是林君的。等到他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些便是他在外面立命的本钱。林秀才啊林秀才,那件事情虽然我做的有差,但我已经尽力了。怪只怪,你的命不好吧!”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冷笑,嘲弄的话语飘荡在屋间,“哪里有命运,哪里又有差错!怪只怪,他林千康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若他是林举人,林状元,世间的差错又怎么会触及于他。裴老板,你的心怎么似乎就软了呢!”
快速得将面前的银钱扫入匣中,只是呼吸的功夫地板便恢复原状,裴老板无奈得看着从黑暗中走出的乞丐,躬身拜道:“大人!您回来了,那林君他。。。”
乞丐摇摇头,说道:“难得听你真心实意得叫我一声大人,不过,我说过,林君他要修行三个月,现在时候未到,他自然不会回来。”
忍住心中的怒意,裴老板耐着性子问道:“敢问大人林君他现在身在何处,请不要忘了,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修行,对他是不是早了些。”
乞丐好笑得看着裴老板,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告诉你倒也无妨,我将他丢在荒狼岭,只要林君那孩子能顺利得度过这三个月,那么,这第一次考验就算通过了。”
裴老板咬牙怒道:“你这是想让他死!大人,你不觉得这样做对他太过苛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林家夫妇!”
乞丐轻哼一声,说道:“对得起,对不起,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所要在乎的,不过是要为帝国,为我监察院寻找一个真正的人才。十一岁?十一岁又怎么了!我十一岁时经历的事情,比你能想象的还要恶劣百倍。裴大人,请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顿了顿,乞丐又宽慰道:“不过,你且放心,我在暗处观察了林君半个多月,我相信以他的聪明和身手,在那荒狼岭生存下去并不是什么难事。裴老板,毕竟我已经教导他半年多了,如果这点能力都没有,我又怎么敢将他置于险地。林君是我看上的人才,我不会让他轻易地死去,还请你放宽心来。”
似乎是没有想到乞丐会服软,思索了片刻之后,裴老板沉沉问道:“大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事先说好,要是我觉得你做的不对,我会上报给院里,让院中的大人们定夺。”
乞丐点点头,说道:“我这次过来,只是跟你知会一声,对于林君我有自己的判断!至于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看着他成长到那一天就好了。在这之前,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裴老板轻叹一声,“希望如此!毕竟,林君姓林,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不辜负他父亲对他的希望,这一点,请你不要忘记!”
乞丐轻笑几声,又重新隐于暗中,只是末了又随意说了句话,便彻底消失在屋中。裴老板苦笑着摇摇头,也是习惯了这位大人的做派,只是想起了他最后说的那件事情,不由得陷入沉思:冬至之时,有长安来的贵客会落于此间,院里来话,小心应对!
贵客?什么样的贵客,需要我监察院小心应对!难道是左大人的亲戚不成!裴老板只想了片刻,就将此事抛到脑后。冬至尚还遥远,想那么久远的事情又于事无补,还是考虑考虑林君那孩子的前途吧!今夜依然难眠,看来是要再数一遍银钱才行!
月光如银,又哪里有十足雪花银那样的质感。俗人多喜真实,雅士多好风月,而早已入眠的孤身少年,梦中只剩下无尽的虚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