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渐冷,整个森林上空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云层雾气之下,繁茂的枝叶相互交融摩挲,在微风的抚弄下渐渐融为一体,连带着整个森林似乎也在轻轻晃动。
落鹰崖的瀑布依旧磅礴壮阔,直落而下的江水撞击在动荡不休的湖面上,决然粉身碎骨却又终归一统。振聋发聩的声响渐行渐远,飘荡在少年的耳边时只比风声强上半分。
火光憧憧,将两个瘦弱的身影映照在洞墙之上,水汽弥散,一阵香甜慢慢充斥着整个空间,为洞中的少年带来了所有的满足。
商泉看着散发着香气的铸铁小锅,仔细感受着其中的暖意,赞叹道:“二弟,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要是我一个人在此,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喽!”
宋归并不吭声,只是紧紧盯着篝火之上的米粥,不敢有一丝的懈怠。半晌,只见他小心得将铁锅端下,轻轻吹去飘散的香气,仔细一闻。片刻之后,如释重负的少年将铁锅移到商泉身前,不知在哪又摸出一把木勺,说道:“大哥,你先来!”
早已饥寒难耐的商泉也不客气,接过木勺,小心得将米粥填入口中,囫囵咽进腹中,却没了下文。
宋归一脸讨好,凑过身来小心问道:“大哥,味道如何?”
商泉面无表情,只是将米粥推给对方,故作姿态,说道:“二弟,你做的饭食怎么还来问我,尝一尝不就知道了么!”
宋归嘿嘿一笑,手腕提转之间,一口米粥便入了五脏庙府。商泉在一边促狭笑道:“二弟,你觉得味道如何?”
宋归舔了舔嘴唇,看了看身前的佳肴,摇头叹道:“大哥,有些生了!早知道就多煮一会儿了,可我又怕煮成一把黑灰,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加不妙?”
商泉摇摇头,拍了拍宋归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好在有一口热汤饭,大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二弟呀,这一路上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可没听说修道可以不吃饭啊!”
宋归有些气馁,狠狠的舀了一勺半熟的米粥,直接吞入腹中,诉苦道:“大哥,你是不知道。自从入了这山林之中,我就没吃过一次好饭。清水就干粮已是佳肴,运气好想烤个野味,不是弄得鲜血淋淋,就是烤的焦黑难咽。偶尔煮个米粥,却总也把握不住火候,上回竟然生生得熬成一把黑灰,让我心痛不已啊。这次遇着大哥,本想让你吃点热和的,谁知还是煮成这般,兄弟我对不起你啊!”
看着一脸沮丧的宋归,商泉却有些感动。都是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人生事不熟,心意在,这也就足够了。
一念于此,商泉一把抢过木勺,只是片刻半锅米粥就填入肚中,擦了擦嘴,豪气万千得说道:“二弟,怎么还在说胡话,这锅粥,是我自懂事以来,吃到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只可惜这锅小了些。我们身为兄弟,同舟共济已是自然,那同享一锅粥,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宋归有些感动,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能将剩下的米粥倒入腹中,也不知嚼了没有,“大哥!你吃的太快了!”
“二弟,怎么?你还没有吃饱!”
“不,大哥。我想说的是,这粥应该再多煮一会儿,说不定就不会如此难咽!”
商泉一下子呆住了,看着一脸无奈的宋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粥以入腹,虽是半生之物,但两个人的心却又贴近了几分。
“二弟,你呀!哈哈哈。。。”
“大哥,我,呵呵呵。。。”
不大的山洞被笑声填满,冷清的夜色渐渐被人间的温暖所驱散。远处的树林中暗影浮动,似乎是被这坦荡开怀的笑声所吸引。
商泉忍住了笑意,释然道:“以前总觉得英雄行走四方是何等的潇洒,却没想到这吃穿用行是如此的麻烦。依我想来,在这山林之中应该有大自在:渴了饮河水,饿了摘野果,困了席地而眠,累了观山望水,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豪迈。”
宋归附和道:“是啊,饿着肚子又何来潇洒,衣衫褴褛又如何豪迈。不走这万里路,哪里知道书中也有真假;不见这百样人,又怎知世间道途艰险。”
商泉舒心轻叹,说道:“二弟,说起来你找的这个山洞当真不错,这山林之中有这么一处居所,可比城中富豪宅院。也免得我们兄弟二人露宿星野。”
宋归点点头,言道:“我行水之天道,待在湖边有助于我的修行。一路行来,总感觉天道的一角已经向我打开,我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在道途中迈上一步。所以,我在那瀑布附近寻得这个山洞,平日里在湖中精心修行,只待破境之时。这才有机会救了大哥,实乃万幸。”
商泉拍了拍胸膛,有些后怕,但更多的却是对自己兄弟的佩服,“二弟,你能有如此恒心,何愁天道不眷顾于你。看来,一开始是为兄想的简单了,既如此,那我陪你在这里破境可好。等到那时,你我携手共闯这南宇森林,也好让那些蛮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宋归眼前一亮,却还是摇了摇头,“大哥,潜心修行固然需要净地,但破境还需要那灵光一闪。我在这里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却总也看不见破境的希望。也许水流不辍,天道悠远,我也必须在旅途中才能看见那一丝的闪光。今日遇见大哥,我想这是天道带给我的指引。既然大哥心有所念,那做弟弟的岂能袖手旁观。”
商泉看着宋归坚定的眼神,言道:“我只怕耽误了二弟你的修行。。。”
宋归止住了商泉的言语,毅然说道:“打坐静默是为修行,战斗相争是为修行,居家煮茶是为修行,行路打马同样是为修行。只要心中意念坚定,那无时不刻都在修行。大哥,我在湖中感悟是修行,同你携手并进难道就不是修行,又何来耽误一说呢!”
商泉见宋归心意已决,也不再相劝,只是叹道:“二弟,我欠你的,似乎是还不完了。今后你若是有难,我拼着父亲责罚,也要相助于你。这是我对你的保证!”
兄弟俩目光相对,口中无言,却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信任与坚定。摇动的火焰散发着自己所有的温暖,却也暖不过洞中的一片真心。
世上的一切只要有明确的目标,便不再是难事。宋归理了理脑海中的地图,笃定说道:“我们身边的这条大河应该就是贯穿整个森林的南通河,如果书中所言没有错的话,那我们顺流而下,就会穿过苍狼部落的领地,找到南通河与东灵江的交汇处。”
商泉插嘴道:“东灵江?难道和那东灵湖有关系!”
宋归点点头,继续说道:“东灵湖地处鹰岭脚下,那里地势高远,湖水清寒,东灵江便发源自那里,奔行百余里与南通河相交与森林之中,共赴海口。”
商泉眼睛一亮,说道:“若是我们顺着东灵江而上,岂不是很容易得就能找见那东灵湖。既然那青狐部落在东灵湖的南面,那不是说我们已经知道了那青狐部落的位置。二弟,你真是一个天才!”
宋归微微一笑,又说道:“大哥,这只是理想的走法。谁也不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除了要避开那些当地的部族,还要躲开山林中的豺狼虎豹。我们还是应该小心一些的好。”
商泉毫不在意得说道:“我这一路上走来,也没看见什么凶猛的野兽。二弟,小心一点自然是好,但你我皆是修道之人,那些野兽又何惧之有!”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悠长的嚎叫声从远处传来,寂静的山林一下子鲜活了起来,林间树丛不知传来多少婆娑,残叶凌乱不知又有多少胆寒。
“群狼奔月?!”宋归身形一震,用最快的速度将火堆扑灭,同时示意商泉不要出声。小心得看了看洞外,手脚忙乱间,一堆乱石残枝遮盖住了洞口所有的光亮。但这还没有完,宋归从洞内找出一袋黑红的粉末,小心得洒在洞口,这才放下心来,慢慢走回洞中。
商泉被他的行为感染,同样不敢乱动分毫,只是小声问道:“二弟,外面的那些声音是狼在叫么,你撒在洞口的又是什么。”
宋归坐到商泉身边,轻声答道:“南宇森林中的灰背狼,据说每逢月圆之夜,都会在森林中长途奔袭。沿路上所有的鸟兽都会被它们分食,就连人也不例外。我洒在洞口的,是我家中配置的独特药粉,可以掩盖住我们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它散发出来的味道,是狼群所不喜的。所以,只要我们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就是安全的!”
这声嚎叫并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山林之中到处传来声声狼嚎,所有的声音汇聚到一起,直冲天际惊扰山林江河。
今夜难眠,无论对于谁都是如此!
山林幽暗,明媚的月光直射林间,构成了这里唯一的光亮,而沙屏城中却依旧灯火辉煌,任谁也不去在意头顶的圆月格外通明。
葛古默默得坐在窗边,看着街道上热闹的往来行人,心中一片清冷。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写作书函送往长安。估计明天的这个时候,监察院的大人们就会知道这里的消息,也不知院里会如何惩罚自己,也不知家中的孩儿现在是否安眠。
身为监察院的一份子,葛古做了太多的错事,但都化作一股青烟,飘然远去。只因自己便是规则之外的人,对错早已影响不了自己的前路。只是,这次,似乎是要翻船了!
帝国的右相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不要忘记,监察院里也有姓商的大人物。自己早已陷入泥潭,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但家中的孩儿还小,总不能踏上自己的老路,在街边道旁卖脸胡乱过些日子吧。
商泉,你若活着,那我必然将你送回到你父亲那里,如果你已经死去,那我会杀尽伤害你的凶手,入阴间依然陪伴在你左右。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生路。不管南方森林中有什么,我也会努力找到你,无论生死。
葛古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必死的信念去寻求那一丝生路。不过哪怕只是一丝,那也是有成功的希望,可是对于城中的某人来说,万念俱灰便是他仅存的念想。
夜光清浊,却不如火烛更加温润,方宅阔绰,却只余留凄凄惨惨的一台棺木。白日里哭泣的妇人早已不在,也不知遗落在此间的泪水有多少真心实意。
林影浮动,晚风萧瑟,红烛慢摇,人影肃穆。冰凉的棺木旁,一个沉稳的身影默默得站在那里,一只苍白的手搭在棺木上方,轻轻摩挲。
仰天只能看见黑夜,低头却看不见希望,身为沙屏城多年以来的知府,宇文齐从来没有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一直以来,宇文宁都是自己最大的骄傲,对于这个家族中的长子,宇文齐不仅给予厚爱,更是把全部的身心与精力投入到他的身上。至于二儿子宇文清,就由他做一个富贵闲人。
未来宇文家的家主,未来沙屏城的知府,未来。。。现在,已经没有了未来!哪怕家族中还有一个于文清,但他又如何能在这沙屏城中站稳脚跟,将宇文家发扬光大呢。
宇文齐颤抖着抚摸着眼前的棺木,眼中无泪,心中却在泣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恶意与不忿强行压住,这才偏头看向隐于暗处的儿子。
“清儿!你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大哥为什么会死在外面,而你,又做了些什么?司空家的小女子我不去管她,但若是你在这里面有什么动作,那现在你就去陪你的亲大哥去吧!”
宇文清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晃动着的烛光静默矗立,父亲的质问在耳边不断回荡,但嘴边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屋檐下的身影依旧沉默,宇文齐握紧了双手,复又展开,如是三次。静了静心,回想着这些日子城中所发生的事情,冷冷说道:“罢了,罢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再追究那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大哥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今后的日子总要继续。清儿,说说吧,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没有看见父亲眼中的冰冷,也没有注意这话语中的寒意,宇文清上前一步,挣脱黑暗的束缚,小心说道:“我看过大哥的伤势,炙火攻心,没有丝毫的机会。想来是兽修的高手所为。这二年大哥委身英雄堂,不知得罪了多少南方的野蛮人,这一次,怕是他们的反噬。至于大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城外,我只能说是意外!”
宇文齐眼角微微抽动,连呼气时都有一丝颤抖,冰冷的手重重拍在棺木之上,怒道:“意外!什么意外?我不相信意外就能将宁儿他击倒。宇文清,那日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封城门,又为什么要在城中弄风搅雨。那天司空英跟你说了些什么,白天她又跟你说了些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你没有丝毫悔意么!”
“啪!”的一声轻响,宇文清跪在了父亲的脚边,同时也跪在了大哥的身前,“父亲,我知道您一直看不起我,总以为我只会吃喝享乐,只会风花雪月。但你不该怀疑我,不该怀疑我对大哥的感情。这一次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大哥的吩咐。后悔?我只后悔太过相信司空英的谋划,我只后悔太过相信大哥的实力。这一切本不该发生,但所有的因果早就了如今的局面。父亲,我不想辩解什么,但我真的没有做错。”
宇文齐看了跪在脚下的儿子一眼,又重新看向夜空之中的明月星辰,顿了顿,平静说道:“司空英!司空玄!总有一天。。。清儿,那个少年是谁?那个耍把戏的又是谁?”
宇文清默默出了一口气,说道:“那是一对师徒,一对来自长安的卖艺人。我今日才知,他们竟是监察院的人,更是那最为神秘的监察特卫。父亲,司空英与那少年刻意交好,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还请父亲您多多留意啊!”
轻轻摇了摇头,宇文齐冷笑一声,说道:“监察院?!好大的名头。听说那个少年一并消失了,清儿,你怎么看!”
宇文清有些摸不准父亲的心意,只能实话实说,“父亲,据说那个少年是被南方的野蛮人抓走了,需要头疼的应该是他的师傅。不过依我看来,我们还是不要去撩拨那些大人物为好。大哥已经走了,我宇文家再也经不起丝毫的乱子,还望父亲不要意气用事!”
“大人物?!他们又是哪里来的大人物!清儿,你记住,在这三青郡,我们宇文家,才是真正的大人物。好你个司空玄,竟然想用监察院来堵我的嘴么!我宇文齐不惹人,但不代表我不敢惹人。”宇文齐紧握双拳,片刻之间有了主意,“清儿,那少年消失了,那位监察院的大人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南方森林终究是我们的地盘,清儿,我要那监察院的大人再也出不了森林,你明白么!”
“那个少年呢?”
“当然一并除去!在这城中冒然杀两个朝廷命官自然是不行,但既然他们步入森林,那我就要让他们知道,这三青郡到底是谁做主!”
狠厉的话语渐渐消散在黑夜当中,冰冷的棺木独自面对着整个世界,显得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冷漠。
沙屏城中听不到森林中野狼的嚎叫,但谁能说这城中没有凶狠的饿狼呢!所有幽暗的声音化作一潭死水,渐渐湮灭城中的快乐与幸福。
圆月当空,声声狼嚎乱人心窝。南宇森林中商泉与宋归有彼此可以依靠,甚至不在身边的父母都是他们心中最后的温柔港湾。
一声干涩的嚎叫响彻在帝国的北方,散漫的星空之下,一个真正孤单的少年,正默默坐于枝头,看着远处的幽火点点,浑身散发着淡漠的冰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