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年关,长安城中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让原本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土著居民有些莫名的反感。城墙内的空间本就有限,普通的小老百姓原本蜗居在自己的小破屋却总有些骄傲,平时在路上见着外地的平民却也展示着自己作为帝都居民的一份大气与骄傲。
可是现在,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个城市的都是些什么人!
在外富甲一方,浑身珠光宝气,穿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巨富聚集在这里为来年的生意铺桥搭路,只能惹得长安百姓又是眼红,又是羡慕,恨不得将他们赶出长安。更让他们接受不了的是这些外地商人或居客栈,或住民宅,却都住的是大房子,长安百姓连气都喘不均匀了。
更不要说是在外主政一方,在长安城中却安分守己,却也掩盖不住他们内心深处傲气的外郡要员,他们或来跑官,或来联谊旧友。你在外随意碰倒的一个中年书生,就很有可能让你个普通百姓连年也过不去。
长安城的百姓最怕碰到这种官员,若是没个在衙门里当差的亲戚,那些在上司面前丢了脸面的官员很有可能在你这里把他们丢了的脸面找回来,到头来,这没脸面的可就是那些普通老百姓了。
老实的百姓只能待在自家的三分地中,守着火炉,期待着明年春天的到来。百姓们能闭门不出,但这开门做生意的可就逃不掉这年前的许多麻烦。
商贾巨富,滋润着长安城中的各色酒馆客栈,以及那些高端的青楼花坊;外郡高官,自持身份,低调得往来于杯酒之间,偶然去寻个快乐,也是生怕别人知道。
可还有一种人,他们并非是外郡之人,只是平日里不在长安城中。年关将至,家中父母也对他们十分想念,于是,那些长安城的祸害们回来了。
年少轻狂在外游学的尚书之子,一脸蛮狠孔武有力的将军子嗣,腰挂宝剑自命清高的皇亲国戚,还有那些时常跟在他们身后的家丁护卫。
这些人一人出现倒好,要是见了彼此,谁家没有个政见不同,读书时又有谁没个拳脚相向。他们不怕天,天有家中老父顶着,不怕地,地上的一切都顺着他们。在外为人处事并不能缓解少年时的矛盾,经过这么多年心中的发酵,一朝爆发反而会更加剧烈。
酒楼是他们的主场,青楼花坊更是他们的战场,一朝相遇,若是友人,那便一同玩乐,若是遇见了当年和自己争抢那温柔少女的情敌,或是碰上了当年欺负自己身子弱的霸道同窗,那这些年来在外学得的东西可就都派上了用场。
言语挤兑一番不在话下,多数的时候还是拳头说话最有力量。身后的家丁护卫自不敢上手,但同为官宦子弟,都是我大汉的栋梁,谁又怕谁。事情就是闹到了朝堂,那还不是一句年少轻狂就可以完美解决的么。
就连如今的陛下,朝堂中的重臣,不也都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每当这个时候,酒楼中就会出现四散的人群,泼洒的美酒,还有那一地的狼藉。老板只能自认倒霉,就算是长安府尹家中的公子都挨过揍,也耐不得对方几何,更不要说你一个只知银钱的生意人了。
这些天来,长安城的大街上总能看见过往的华丽马车,那种富贵一次又一次刷新了长安城中百姓对财富的认知。
至于那些一脸清高的中年书生与看上去眼高手也高的年轻权贵,还是躲得远远的好,一时之间,长安城中的百姓觉得这城市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只能在家中黯然伤神。
可城中还有一类人,他们乐于享受这种年关将至的快乐。因为到了年底,人们都会喜欢吉利的言语,出手会更加得大方,也不想在年前有什么坏心情。
长安城中的乞丐迎来了一年当中收获最多的时节。繁华的大街上所处可见那些衣衫褴褛的老人与小孩。他们或静静跪于街头,向整座长安城出卖他们的可怜;或游走在商铺小店,用一句句吉利话换得果腹的食物与银钱;或者跟着那些华丽的马车,期望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能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慷慨。当然,那些一脸傲气的官宦子弟不在他们乞讨的对象当中,一个弄不好,前几日那场雪就有可能是他们对这个冬天的最后一丝回忆。
长安城中最热闹,最宽大的青龙大道上,一座座华丽的建筑遍布其中。多少酒楼客栈在这里开门迎客,多少钱铺商铺人流攒动,带动着这里不变的繁华。
一辆辆雍贵的马车左来右往,引得整条街上的小乞丐们跟随跑动,举着他们稚嫩却脏兮兮的小手祈求着怜悯。
在一面灰白的墙下,坐着一个衣着还算干净的少年,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些随波逐流的同类们,一双手紧紧抱在怀中,以抵御这冬日的寒冷。
少年年岁不大,看着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太肮脏的衣服却四处漏风,掩盖不住他是一个小乞丐这样的事实。他就这么静静得坐在那里,不去装可怜,因为他本身就很可怜;不向大街献出自己的膝盖,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些摇尾乞怜的小狗;就连街上奔跑的金色马车都不能吸引他冰冷的目光,因为他觉得那些俗气的老板并不会在乞丐身上展现自己的仁慈。少年虽是少年,却早已老成的如同枯树。
街上的老乞丐或许年轻时会很风光,只是没能守住家业才变成了街边让人讨厌的老人,而少年这么小就在外面讨饭,那就只能说明他生来即为乞丐。
石头,随处可见的石头,就是少年的名字。石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自记事起,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难忍的饥饿,讨饭并不需要人教,那时的石头只用了短短的时间就学会了这种谋生的手段。
他像一匹孤狼一般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心中的温柔只留给了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石头并没有亲妹妹,那个被他唤作叶子的小女孩也是个孤儿,只比他小两三岁,在石头六岁多的时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发现了那个正在捡食垃圾的可怜小女孩。
叶子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石头一看到她那清凉无辜的眼神就决定要保护好她。自此,幼小的男孩带着同样幼小的女孩,一同生活在这冰冷的世间,靠着彼此的温暖生活至今。
石头并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小乞丐,也不会去追着那些快速驶过的马车与晃荡在路上的行人。他注视着街上的一切动静,试图为自己拾得更大的好处。
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缓缓驶来,从石头眼前掠过,只一眼,年少的乞丐就知道马车中的人物绝对是数得着的富豪。在这么多年的街边行走中,让石头能够认得那是一辆通体用南洋花梨木打造的马车。
要知道,同等大小的金子也换不来同等大小的南洋花梨木,石头眼中一亮,快速站起身来,踩着不合脚的破鞋就向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追去。
宽大的马车慢慢停在了青龙大道最大的光明客栈前,从车厢内慢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裘衣的肥胖男人。男人喘了喘粗气,巨大的肚子随着呼吸荡起了一阵波纹,看着面前的光明客栈不由得眯住了眼睛。
只见有好几个客栈伙计快速迎来,看着面前的肥胖男人脸上堆起了如山的笑颜。胖男人不理面前讨好的眼神,转身从车厢内先牵出一个一脸寒霜的小女孩,又拉出一个尚未睡醒一脸疲惫的小少爷来。牵着这一子一女的手,向着客栈走去。
刚走到一半,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扑在前方。
石头一路跑来,本就瘦弱的身子更加疲惫,已经喊不出什么话来,眼看着车厢内走出的三人就要进了客栈,只能一下子扑在他们的面前,舒缓着自己跳动的心肺。
一脸寒霜的小女孩厌恶的看着眼前的乞丐,躲在了父亲的身后,而那一直打着哈欠的少年却来了精神,睁大了眼睛盯着地上的乞丐,拉着父亲的手直想往跟前凑。
石头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这才哭喊道:“请老爷可怜可怜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吧!我定会记得老爷您的恩德。保佑您的财富会如同那光明城中的钱老爷一般用之不尽,保佑您的公子会继承您大海般的胸襟,更保佑您的小姐永远如花朵一般美丽!请行行好,让我这个可怜的孤儿能见到明年的太阳,请行行好,让我的肚子不至于今天会挨饿!行行好!”
肥胖男人看着地上的乞丐觉得十分好笑,挥手阻止了上前准备动手的伙计们,用手指了指这个话多的少年,拉着一对儿女走进了那富丽堂皇的客栈。
石头趴在地上,哭喊着,眼中却依然是一片冰凉。察觉出那位富贵的老爷已经走远,石头总觉得有些不甘心,一上午连一文钱都没有见过眼,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么个金主,谁知确是个爱惜羽毛的铁公鸡。
丧气的小乞丐从地上爬起,却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前,原来是赶车的车夫。石头看着车夫一脸冷漠的样子有些害怕,转身就想跑,却被男人手中放出的金光吸引住了全部的身心。
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递到眼前的金砖,石头有些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也充斥着这浓郁的金光,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魁梧的车夫将金砖塞进了石头的手中,也不说话,径直走开了,身后只留下了一脸呆滞的少年,无神的眼中再也没有冰冷,只有一片金色。
感受到了手中之物的沉重,石头一把将金砖塞入怀中,冰冷的金子贴着少年光滑的皮肤,在他的心中却感觉一片火热。
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兴奋的少年迈开瘦弱的腿,跑的比刚才还更快了些,只一会,这条街中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光明客栈顶层最大的客房内,平时一脸傲气的老板正奉上他久违的笑容,点头哈腰得站在肥胖男人前面。那个魁梧的车夫傲然立在男人身后,看着房间的一角不动声色。
光明城的主人,整个帝国最富有的男人,竟然是个走两步都要喘一会儿的大胖子。是的,这个肥胖男人就是钱尽,光明客栈身后的大老板,拥有着光明商行和光明钱铺。更不要说那座被命名为光明城的特殊地方。
钱尽看着眼前的客栈老板,丝毫没有兴趣听他讲述今年的收支,只是摆摆手,让他去忙了。客栈老板堆着笑脸,一步一步得退到门外,轻轻把门一关,这才放下已经快要抽搐的脸面,去找那些伙计们展现自己的威望。
钱尽有一子一女,大的是姐姐,名叫钱一一,平日深得父亲宠爱,就连自己做生意也带着这个小女孩;另外一个当然是弟弟,唤作钱若海,很俗气的一个名字,但钱尽就是喜欢。他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吉利,但确是老爹给起的,改了不合适。等到他有了子女,可就费尽了脑子想起个好名。女儿取名一一,讲究的是道家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之意;可惜夫人在生弟弟的时候不幸难产死了,只给钱家留下了延续香火的这么一颗独苗,钱尽悲伤于夫人的离去,这名字就没怎么上心,想着钱家的银两如那大海般没有边际,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钱若海今年正好十岁,是第一次跟着父亲来长安,一路舟车劳顿也没有休息好,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快要醒了。
一一冷着脸,一巴掌将弟弟打精神了,这才满意得点点头,小若海哭丧着脸,却也不敢哭,只是抓着父亲的衣角将脑袋藏了起来。
钱尽看得直摇头,只能说道:“一一,弟弟还小,就让他睡一会吧!你这一路上也够辛苦的,先去歇歇吧!”
女儿摇摇头,清脆的声音响起,“父亲,弟弟想睡就要去床上睡,椅子上又不是睡觉的地方,若海他将来代表的是我钱家的脸面,可不能这么疲沓啊!我等会想要看看这里的账本,核对一下今年的数目再去休息也不迟。请父亲同意!”
看着一脸期待的女儿,钱尽只能点头同意,摸着女儿的小脑袋,说道:“那你先去送弟弟睡觉,一会儿我让人把账本送到你房中。一一啊!可不要太累着自己了,父亲我可是会心疼的啊!知道了么!”
钱一一点点头,拉着弟弟的小手,说道:“我知道的,父亲,我就是喜欢看账本,不会太累的。那我先下去了,父亲午安!”
钱尽挥挥手,看着一对儿女去了偏房,眼中尽是宠溺。
身后的魁梧男人看着老爷,小心得说道:“小姐是不是太厉害了,看小少爷怕的那样,将来只怕也会生活在一一小姐的阴影之下啊!”
钱尽不以为然,悠悠的说道:“那又如何,钟山啊,你也就是想的太多了,将来如何!自有他们自己折腾,我们又何必管那么多呢!再说了,只要能保住我钱家的家业,那就算是一一在钱家做主,我也是乐意看到的。若海啊,他要是想继承我的家业,那他肯定会自己去努力的,若是不想,那做一个富家公子,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魁梧男人名叫钟山,是钱尽的贴身护卫,自小在钱家长大,可以说是忠心不二,钱尽也对他非常信任,有什么话都喜欢和他说。
钟山听得此言,只能说道:“老爷的想法自然与我们这些凡人不同,不过我知道的是,钱家的未来一定是光明万丈的!”
钱尽笑骂道:“你这家伙,没事拍什么马屁啊!一点都不委婉。对了,那个小乞丐你给了他多少银钱啊!”
钟山言道:“只是一小块金砖,希望他能借此机会,走出那种风餐露宿的日子。”
钱尽摇摇头,说道:“你呀,就是太好心了,这小乞丐若是能藏住那块金砖便罢,若是藏不住,让别的乞丐看见了,那保不准就是一顿拳脚。”
钟山笑了,说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那小子的眼神与平常的乞丐不同,我十分想知道以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钱尽诧异得看着身后的男人,却也不再说些什么,只是走出了房门,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城中的旧友还在不在。钟山啊,安排好一一与若海,你同我去走走这长安旧道,看看和我光明城相比,差距几何!”
钟山点点头,消失在屋中,钱尽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钟山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跟随着老爷的脚步,两个人消失在往来的热闹人群当中。
有的人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窜,因为那里热闹而有生活的气息,有的人却喜欢一人独处,享受的却是内心的平静。
石头一刻不停地奔向城外,却不是为了独享有钱人的快乐,而是想让妹妹叶子看看,这灿烂的金色是多么的迷人。
城外有间破败的院子,斑白的院墙早已坍塌,破旧的房子勉强抵挡着风雪雨露,一众小乞丐们晚上都挤在这里,躲避着那无处不在的危险。
幼小的叶子也生活在这里,石头绝不让妹妹去做小乞丐,他觉得叶子应该过着更加无忧无虑的生活,石头一人讨两人的食物,辛苦却又心满意足。
叶子看见哥哥回来了,干净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还没等开口,确又看见外头跑进三个半大的乞丐,盯着哥哥的身后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石头看见妹妹眼中有异,转身看去,本来温暖的眼神变得格外冰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