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藏经书中的智慧很少有人去钻研琢磨。
白道人从未见过有人像追长风一样,将一本厚如砖块,纸叶发黄的道藏经书整日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认真读书,不为名利功勋去读书的年轻人很少见。
只因白道人告诉他,道藏经书包罗万象,是一本净化心灵的书籍,也可能藏有逆天改命的方式。
追长风活不过二十岁,在此之前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充实。
活下去是他的信念。
改变命运,完成复仇是往后需要履行的目标。
他只有四年的生命,他必须争分夺秒。
竹庐萧萧,透着寒气。
今天是辞别的日子,追长风早早叩首在竹庐前。
他穿着洗得已经发白的道袍,因为衣衫规整干净,反而透着几分质朴。
他背着竹篓,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却又比赶考书生更严谨些。
虽然他面相透着几分洋洋病态与羸弱,但那张坚毅清爽的面容与明澈双眸,看着却精神,也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追长风磕头道:“师父,长风今天离开解忧谷,特向您告别。”
白道人本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离别的话早在昨日已说得差不多。
白道人道:“这个地方虽然叫做解忧谷,却从未解开别人的忧愁,反而充满忧愁。”
解忧谷,不知从何时起成为名不副实的地方。
追长风道:“忧愁有时未必就在里面,也许在外面。”
忧愁不在忧愁之中,忧愁在看似欢乐的欢声笑语中。
人喜欢自欺欺人,也喜欢掩饰。
敢问天下谁人没有忧愁?
白道人其实很钦佩追长风这个徒弟,他很善良,充满智慧,有时候一句很简单的话,能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的话有时像真理一样,令人无从辩驳。
如果不是命途多舛,他应该活得更长久些,不被仇怨困扰,不被命运折磨。
白道人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封很久的书信,缓缓道:“这是许多年前********的老太爷与我定下的私人约定,其中内容我从未拆开看过,我想里面的约定可以作废了······”
书信里是什么约定?
白道人只说自己没拆开书信看过,可能自己也不清楚这约定内容是不是令狐老太爷一厢情愿。
既然是白道人没有拆开书信,追长风自然也不想拆看里面的内容,这是礼貌,也是规矩。
他是极其在乎礼貌规矩的人,尤其在白道人面前。
追长风起身接过书信,将书信放在自己身后背着的竹篓里。
白道人接着说道:“你若是在七脉会武中拿到不错的名次,将这份书信交给********,并替我附上几句歉言,这样不显得唐突和冒失。”
这些话白道人为什么不自己去说?
白道人与那********的老太爷是什么关系?
白道人没有说,追长风也不曾问。
追长风道:“七脉会武我定会去的,我想拿下首榜首名,接近朱温,然后杀了他!”
这些事,件件都很难,白道人原本想让他知难而退,事实上白道人完全错了。
追长风不会因困难而退缩,从来不会!
“我还要进大碑山观陵碑,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想死,想活得更长些!”
白道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他连筑基的修为还未突破,想要拿下首榜首名谈何容易?
他手中的剑从未杀过人,白道人也从未认真教过追长风修行。
然而追长风的态度却十分坚毅。
白道人道:“尽力而为。”
离开解忧谷,一切靠自己。
人都是靠自己,偶尔也需要一点点运气。
追长风觉得自己从未被幸运之神眷顾过,因此他只能全凭自己。
追长风告诉白道人:“我必须要拿到首榜首名,我想报仇,也要活命!”
要想活命就必先拼命,报仇更是拼命。
白道人在追长风离开解忧谷后,取出一根细短的竹管。
竹管里装有九枚铜钱,自从归隐解忧谷,他再也没有占卜过,铜钱已生出一层青白交加的铜锈。
铜钱顺势滑落,形成一个复杂的卦象。
“这难道就是你的命?”白道人愁眉不展地望着面前的卦象,似乎对早已安排好的天意感到不满。
命运总是很残酷,也很不公平。
卦象凶险,险象迭生。
竹林沙沙,山谷中钻出一股冷风。
冷风吹拂,竹叶纷飞,落在白道人的卦象中。
白道人再次沉浸在卦象中,神识自身体内骤然钻出,直冲天际,进入浩瀚的星河中徜徉。
片刻后,白道人睁开眼,愁眉微展道:“看来还真是天命!”
所谓人生:一运、二命、三肋骨、四积阴、德五读书。
天命也,玄之又玄。
······
风有来处,却始终没有去处。
命运恍如尘埃,不知起于何时,落入何处?
清晨,洛阳。
热闹的街市,来来往往穿梭的马车,一片繁华都城的清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道繁忙的车辙印。
追长风背着竹篓,竹篓里装着衣物与书籍,行走起来有些沉重。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透着稳重与成熟。
因为竹篓很重,在竹篓的边缘处挂着竹筒制作的水壶,一步三摇,发出“当啷”响声。
他看上去真如赶考的书生,又有些像游历的浪子。
街市人头攒动,他在热闹街市中穿梭许久后,在一处冒着腾腾热气的摊贩前停了下来。
追长风给了摊贩老板几枚铜钱,买了一个类似于馒头状的米糕。
米糕很香,他却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又像是在琢磨米糕的做法,猜测制作米糕的材料。
他吃完米糕擦了擦嘴,显得认真且小心,整个擦嘴的动作看着让人很舒服。
洛阳有很多新奇的事物,追长风会好奇瞅一眼,却不过分停留沉迷。
他穿着很普通的道袍,道袍已经发白,鞋也发白,连他腰间别着的竹剑,也泛起陈旧苍老的颜色。
繁闹的人群中,一位翩翩白衣俊朗少年,“噗嗤”一声打开白纸扇。
天气不热,甚至可以说是酷寒,那白衣少年却慢慢扇着扇子。
随手不离白纸扇,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追长风看起来并不起眼,甚至是普通,然而他身上的那把剑却将手持白纸扇的少年视线吸引了去。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追长风身后,充满了浓厚的好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把剑真的能杀人一瞬,让人深感不安,感到害怕和忌惮?
可他身上为什么感受不到强大的气?甚至连真流也如此羸弱,好像还未突破筑基?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用“普通”二字来形容都觉得有些过分,会有什么特殊之处?
追长风在街角拐弯处停了下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追长风很细心,他早已发现有人尾随他,他转过身望着跟踪他的少年。
少年手持白纸扇,年纪与他相仿,在一身苏绣丝织白衣渲染下,看起来比他更俊朗,更英姿勃发。
人虽然要靠衣装衬托,但长相却是最至关重要的硬性条件,追长风面前的少年绝对是这样的人。
足够迷倒万千少女的翩翩公子!
普天之下能让无数少女魂牵梦萦的人,只有步风流。
手持玉骨白纸扇,风流的步风流!
被追长风发觉跟踪,步风流有些尴尬道:“你觉得我会抢你的财物?”
追长风看着他的眼睛,道:“不像。”
确实不像,一点也不像,步风流向来只抢一样东西——
女人!漂亮女人!
步风流道:“我很好奇你身上的剑。”
追长风很诧异,因为他身上的剑只是一片竹子,制作粗糙,连普通卫兵家的孩子玩具都不如。
白道人为防止追长风学会用剑,被仇恨所困,嗜杀成性,特意用竹子制作了一把剑,这竹剑连剑尖都没有,根本不能称作是剑。
追长风解下腰间的竹剑,递给步风流道:“我可以借你看一看。”
步风流同样感到诧异,因为从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剑拱手让人把看。
剑很轻,剑长约四尺,像一根有剑柄的戒尺。
步风流看着这柄没有杀人痕迹的枯黄竹剑,淡淡道:“看来你不是他。”
追长风问:“他是谁?”
步风流道:“一个和你一样使用竹剑的人。”
和他同样使用竹剑的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种可能。
追长风道:“我的剑不杀人。”
步风流淡笑道:“这世上还有不饮血的剑?”
追长风辩驳道:“我这把是善良之剑。”
步风流大笑:“剑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它一出鞘就意味着血腥杀戮。”
剑除了杀人,实在难以令人想到其他的用途。
当一把剑开始杀人,就注定成为杀生的利器。
追长风也想不出剑的其他用途,他收起竹剑,像个较真的孩子,他坚信自己,也坚信自己的剑,因为他的剑就是善良的剑,无论别人信与不信。
步风流收起白纸扇,道:“收好你的剑,它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不是步风流想要找的人,而这把剑却很危险,剑一直以来都是制造麻烦的存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追长风道:“我不怕。”
他说话时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别人无法怀疑他,就像他说自己的剑是善良之剑一样,不容人质疑。
步风流道:“真的不怕?”
追长风摇头,紧握手中的剑,道:“我手中有剑!”
步风流道:“你不是说你的剑是善良之剑?”
追长风认真质问道:“保护自己难道就得杀人?”
牛很强大,牛却只吃草。
人赋予剑感情,剑从死物变成活物,没有哪一把剑被赋予杀人的使命。
剑是好剑,********得善良。
步风流道:“只有死人构不成威胁。”
追长风再次握紧自己的剑,郑重道:“我不会杀人。”
步风流已不确定他是天真,还是真的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可他明明气息微弱,呼吸粗重,连体内涌动的真流也尚未达到筑基层阶,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
自信是好事,自信的人没有畏惧,可是自信过头就成了自负、自大。
自负自大的人很容易死于对危险的误判。
但追长风的样子不像,那就是自信,不容怀疑的自信。
追长风将竹剑收好,然后背起竹篓继续前行,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
现在,他最不能浪费的就是时间。
步风流见他急匆匆离开,问道:“你去哪?”
追长风道:“上林苑。”
步风流道:“你也要参加七脉会武?”
追长风认真道:“我要拿下首榜首名,必须要拿到!”
追长风的表情连同语气都那般坚毅,不容妥协。
他说必须,他必拼尽全力去做,无时无刻不为此拼命!
步风流想笑,却没有笑,凭他小天座的实力尚不敢扬言拿下首榜首名,面前这个其貌不扬,不足筑基实力的小道士,有何勇气能拿下首榜首名?
这话一点没有狂妄和异想天开的语气,却显得势在必得,而且没有退路。
步风流道:“如果你真想拿到首榜首名,就得学会杀人。”
追长风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步风流道:“因为他会参加。”
追长风茫然地看着步风流,问:“他是谁?”
步风流道:“乌鸦,令人憎恨又讨厌的乌鸦,一个和你一样使用竹剑的年轻人。”
追长风道:“他很厉害?”
步风流点头道:“很厉害。”
追长风追问:“很厉害是多厉害?”
步风流道:“他至今还活着,而别人却已经死了,死在他剑下的人伤口一寸三分,无一例外都在喉咙。”
剑起八方,一剑封喉,入喉一寸三分!
他的剑不会刺别的部位,剑上永远分毫无差,这是用剑的高手才能做到。
追长风好像没有选择,淡淡道:“但我还是不会放弃。”
步风流道:“也许你不会在七脉会武中遇到他,他与人定下了死约,剑门七星也与他定下了死约。”
追长风恍然道:“所以你刚才将我错认成是他?”
步风流道:“嗯。”
步风流从未见过如此有趣却又浑身透着无趣的同龄人。
他就像一缕风,从来处来,又将去何处去?也许连他自己也有些茫然。
剑除了杀人还能作甚,追长风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他从不让自己有困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