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稍显暗淡,却因为绵绵的细雨显得有些清冽。司徒府门前台阶下的空地上整齐地站着两排身穿灰衣的大汉,在微雨中一动不动,就像是那道紧闭的漆红大门一样庄严肃穆。头上的斗笠和身上的灰衣似乎材质不俗,再细小的雨滴都不能在其上停留一瞬,更遑论浸透打湿。
天地间一片静谧,连细雨都没有声音,所以当沉闷的大门开启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两排大汉原本低垂的目光便一齐向着缓缓打开的大门移了过去。二十一个人的动作严谨周整,宛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踏出大门的是一个打者纸伞的青衣小厮和伞下的少年。少年胜雪的长衣仿佛要融进茫茫的雨色里,带着些许稚嫩的年轻面庞说不出的俊秀,嘴角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双眼在朦胧的细雨中显得愈发清澈,仿佛能一眼望到底。少年腰间方形镂空的玉坠衔着银白的穗,玉面上雕刻得极为精巧的“云”字在雨中看不真切。
两排大汉静静地站在微雨里,领头的一位踏步出列,将一顶斗笠递给了白衣少年:“少爷。”
少年抬手接过斗笠,声音说不出的和煦干净,让人在轻雨里却仿佛沐浴暖阳。
“辛苦各位叔叔了,大清早还要陪我走一趟。”
这时少年身边的撑伞小厮说道:“少爷,要不还是让我也陪你一起去吧。”
那领头的大汉冲那小厮笑骂道:“怎么着成轩,你还怕我带不回来少爷吗?”
那小厮生了一双八字眉,眼角也有些耷拉,看着给人一种窝囊的感觉,但此刻他却立了眉毛冲那大汉叫道:“少爷要是少了根头发丝儿,你就别回来了,回来我揍你!”
大汉笑了笑,冲他亮了下肌肉,挑衅道:“少爷肯定会毫发无损的回来,但你要是想练练,我奉陪!”
白衣少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开口劝道:“轩哥,沐叔,你们别吵了,再吵一会儿就误了时辰了。”说完将手中斗笠一扬,戴在了头顶,调整了下位置,便只露出一截白玉削石的下巴。
那唤作成轩的小厮还欲说些什么,白衣少年却先一步将手掌摁在了他的肩上,说道:“有沐叔在,不会出事的,轩哥你就在家等我吧。
说完也不待成轩答话,带着一身翩然清风意,少年领着这些起身后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汉子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留下门口的成轩一脸哀怨,叹气回到了院内,将大门缓缓关上。
司马家的一处密室中,数道人影端坐其间,望向那轻靠于主位之上的男子的目光有些敬畏。
然而,却有一人不同。
那是一名眉目都极为平凡的青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极为平和,身上淡紫色的广衫随着呼吸轻柔地起伏,宁柔的姿态与密室中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此刻最先打破室内安静的,也是他。
“舅父,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妥。让大少爷去截获司徒家护送的重宝。即使成功后能够破坏掉这次合作,暂时遏制住司徒家的发展,却也会同时得罪司徒家和千金堂这两大势力,这对家族来说会不会有些得不偿失?”
青年的语气就如脸上的表情一般平和,言语也没有丝毫无礼冲撞的地方,但密室里的众人却还是觉得周遭的温度都骤然降低了很多。
主位上的男人没有什么动作,瘦弱的身躯依然轻轻靠着椅背,身上那件纹祥兽的锦袍却如同海浪一般轻轻翻滚了起来。金银的纹路在密室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有些森然。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个青年一眼,他就看似懒散地坐在那里,指腹轻轻摩挲着左手尾指上的黄玉戒指。
青年的脸色有些白,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掠过,却快得让人看不清。
一股无形的威压渐渐笼罩了整间密室,让众人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低,有些瑟缩。
这时,坐在青年对面的中年人突然对其厉声出言呵斥,急促的语气中隐藏着的颤音却抖得有些明显。
“满口胡言!如今司徒家势大,如果再和千金堂有了合作关系,所得必巨!我司马家日后若要得势岂不是难上加难?已经定好的一些计划也会变得难以施行!况且将此事交给大少爷去做,则是最好的掩护,毕竟小辈间的胡闹可以不至于将两个世家搬到明面上对立。”
这些都是主位上那人放才对在座的各位说话的话,他如此重复了一遍,与其说是驳斥,倒不如说是提醒。
提醒他不要再抱有与那人相反的观点。
“可是……”青年的额角已现冷汗,如山峦般沉重的威压几乎要将他的脖子压断。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或许能为家族挽回一些不必要损失。
但他的父亲没有给他机会。
“还不住口!”
虽然是呵斥,却能从中年男子眼中的暴怒中看到几分隐约的悸意。
“你这逆子!家主见你平日里有几分聪慧,才让我今日带你来旁听学习,但家主亲自决定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辈妄言插话?还不快跟家主道歉!”
青年没有再试图争辩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父亲的目光中充满了失望。随后他勉力起身,向着主位上的男子长揖到地,礼数无可挑剔。
中年男子见他拜下,也忙向主位上的男人行礼,语气里满是歉意地道:“小儿年幼无知,言语唐突,还请家主责罚!”
他没有为自己的儿子请求宽恕,因为他知道那只会让他迎来更惨痛的惩罚。
主位上,司马家主的目光看向了中年男子,片刻后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语气微沉,却有讽意。
“相蔺初次参与家族议事便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实属难得,为何要罚?”
中年男子闻言,忙大礼再拜:“家主海量!我替小儿拜谢家主!”只是鬓角的汗水和微微发抖的身躯好像在无声中说明了什么。
司马家主脸上的笑容无声地扩大,像是很享受这种别人在自己脚下匍匐颤抖的感觉,于是那笑容看上去便有些邪恶。
一时间,密室中人皆噤若寒蝉,室内一片死寂。
那森然恐怖的威压,在众人的感知中越发清晰可怕。
就在所有人以为密室将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时,却有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入口的石门外传来。随后石门开启,来人一身黑衣,入室即拜,冲主位上的司马家主恭声禀道:“禀家主,司徒墨云已经出发前往西北渡口!”
司马家主右手随意地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修长的食指嗒嗒地敲打着朱红色的扶珠。随着他食指的落下,威压如同一柄重锤,一下一下地击打在一直行礼没有起身的中年男子背上,一声声闷响从其体内深处传来,却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男子的身躯便微不可查地一点点向下,姿态看上去越发的谦卑恭顺。
“他带了多少人?”司马家主淡淡地问着,手指不停。
那黑衣人的头低了低,抱拳行礼的双手抬高了些许:“回家主,就如传回的情报所言,只有二十个,皆是不到驭师境界的士兵!”
“不想太惹人注意么……下去准备吧。”
“是!”黑衣人起身离开,走到石门口却不得不再次弯下身去,低眉顺眼地道:“见过大少爷。”
只见一个少年人满脸困顿地走进密室,对黑衣人的见礼只是随意挥了挥手。黑衣人欠了欠身后疾步出了密室去按家主之前的吩咐做准备。
那少年衣冠周整,镶金的云袍随着主人懒散的步伐左右摇曳。少年微眯着眼,容貌算得上清俊,只是揉眼的左手和打哈欠时大张的嘴巴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难看。
少年没有对在座的众多长辈见礼,行径可谓无礼。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什么,因为少年那张略带稚意的脸,与首位上的男人最少有七分相像。
“父亲这一大早招孩儿前来,所为何事?”少年的声音带着浓浓未醒的鼻音。他没有看跪拜在地的少年和一边身子已经快要垮下去的中年男子一眼,便直接对自己的父亲提出了疑问。尽管从辈分上讲,那两人是他的姑父和堂兄。
司马家主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反而眼中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溺爱。他敲打扶手的手指停住,翻滚的衣袍却依然如水纹般微漾。
威压骤然一重,中年男子喉间一甜,却强忍着将那抹猩意压了下去。
“司徒墨云带着二十个驭师都不到的下人去了西北渡口接人,并打算护送那人带来的无数珍宝回城。我给你四十个驭师,你去把他护送的东西给我抢过来。六供奉也会暗中保护你。但是记住,你不要招惹到他接的那人。”
司马家主没有告诉儿子司徒墨云要接的那人是谁,而显然少年也不在意那人是谁。
当听到司徒墨云的名字的时候,少年眼中的困色和懒散一扫而空,而且随着父亲的话语越来越亮。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跟司徒墨云作对,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司马家主看着儿子的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记住,你只要把东西抢到手就行了,不要做多余的事。给你准备的人就在门口,你去吧。”
少年拱了拱手,算是做了个不甚标准的礼数。转身出了密室,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司马家主起身,翻动的长袍终于恢复平静。而此时的中年男子已经几乎是趴在冰冷的石地上。
司马家主缓步出了密室,路过那名被称为相蔺的少年身边时说了句:“下次……就不要让相蔺过来了。”说完便已消失在石门外的通道里。
密室中其余的人纷纷起身离去,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投到拜倒在地的那对父子身上,哪怕只是怜悯。
待所有人都离开了密室,少年缓缓站起了身体。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像自始至终,首位上的那个男人没有看过他一眼。
一者是没有资格,一者是没有必要。
少年黯淡的目色里,情绪难明。
“我不相信金越会只身前来,并不是说情报是错的,只是因为他是有史以来内陆最年轻的财神。我也不相信司马方徽那个草包能够从司徒家大少爷的手里抢到东西,哪怕他带去的人数是司徒家的一倍,哪怕他有六长老同行。”他平静地说着,像是想跟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没有错,却又好像不是。
“他是错的。”他最后说了一句,有无奈,有嘲笑。明亮的眼中有对家族决策者的失望,却就是没有应有的怨毒。
随后他转身,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离开了这间密室。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看过一桌之隔的他的父亲。
密室安静了很长时间。
匍匐于地的男子撑着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他做得很缓慢,仿佛十分艰难。待他终于重新站直身体,才发现他的脸色和唇色已经变成了一样的雪白。
一名驭宗巅峰强者的威压,让他觉得心肺俱颤,在一次次的重锤中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他知道,少年所承受的痛苦应该要多于他。
他抬袖拭去颊上的汗水,看着方才少年双膝跪着的地方叹了口气。
通道里已没有青年的身影,漆黑的石地上,紧贴青年膝盖的位置出现了两个满是龟裂的浅坑,两滩殷红的血迹在其中渐渐干涸,看上去有些斑驳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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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