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梁连柱掀开,宁可心中万般忐忑,他不敢去看那熟悉的床铺,生怕看到老爹的身影。即使铺子已经烧的满目苍夷,他的心里仍然存有万一的希望。
勇敢并非胆大,不是说敢杀人、放火就是勇敢,也不是从悬崖敢往下跳就可以说勇敢,那只不过是胆子大一点而已。
真的勇敢,是在面对自己最大的恐惧时,任然可以坦然接受,直面相对。
宁可无疑是勇敢的,即便内心再如何担心害怕,目光仍然扫过床铺。
“咦”,宁可怔住,床铺上己被烧的面目全非,但是——没有人!
老爹没事!这个念头在宁可脑中一闪而过。但是他断了一条腿,能去哪里?李道人本应照顾老爹,却不见踪影,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刚刚离开几天,铺子就烧成这样?无数问题在宁可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
“嗳。”花聆风轻轻用手背推了堆宁可。
宁可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先既是门脸又是作坊的位置上站了一个农人,肩上扛着锄,脸上的表情颇为奇特。
宁可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似乎有些畏于罗烈他们身着的军服,又似乎在奇怪这些人在废墟中能刨出来什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站在那里观望,宁可很开心,至少他看到了熟人。
“张二叔,您是下地去吗?”宁可带着一丝笑,希冀着能够得到一点老爹的消息:“您知道我家这是怎么了?”
张二叔是个黝黑精瘦的中年人,见宁可和他说话,顿时十分局促的摇摇头。
“张二叔,是我呀!”宁可刚刚弄了满身烟尘,生怕因此认不出自己,于是扯下一截衣襟仔细的在脸上擦了擦,走上前去,说道:“你看清楚,是我,宁可呀!”
张二叔见宁可过来,往后退了几步仍然摇头,甚至将肩上的铁锄执在身前,显得有些戒备。这让宁可十分不解,急道:“您别害怕,我是宁可啊。您的锄头还是在我家买的呢。”
宁可的着急令张二叔更是害怕,连续退出几步以后,居然扔了铁锄掉头就走。宁可唤了几声,却反而越走越快。
罗烈贴近花聆风的身边,低声说道:“好似不太对。”
花聆风点头道:“有古怪!”
宁可拾起铁锄,锄上隐隐现出云状花纹。没错,这是老爹的手艺。
老爹铸铁时常以两种不同的铁坯熔合在一起,他说这样制成物件弹性更好且更结实,而且物件的表面会出现这种云状的花纹,一望可知。
“刚刚那人你认识?”罗烈问道。
“他是我的主顾。”宁可伸手将锄递了过去,“这便是从我家铺子里卖出去的。”
“那他怎会认不出你?”罗烈生疑道。
这种满带怀疑的问话方式引起了宁可的不快,他看了花聆风一眼,自顾自的向街上走去。
“兴许是时间长了,忘记了!”花聆风随口一答,紧跟在宁可身后,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认识我的人!”
宁可在镇上长大,十五年间呆的最多的只有三个地方,铺子既然已经烧了,那么剩下的便是土酒馆和破道观了。
镇小街不长,从铁匠铺到刘掌柜的酒馆宁可走过无数次。
七岁那年,宁可便数过,右脚先跨出铺门,走上三百五十一步,刚好还是右脚踏进酒馆大门。若是左脚先行,那便是三百五十四步,仍是右脚踩地即入酒馆。
街上行人极少,男人们各有营生,有女人带着孩子在自家门前玩耍,还有老人坐着矮凳在檐下的阴凉处纳凉。一路走来,宁可热情的和每一个遇见的人主动招呼。
“马大嫂,你可曾见过我爹?”
马大嫂坐在檐下,四五个孩童围着打闹,面前一个木盆,尽是些换洗的衣物,正俯身用力搓洗。初夏时节,所穿的单衫己微微见汗,领口略敞,胸前贲起老高,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起伏跌宕,隐约可见。
听到宁可唤她,抬头斜了一眼,面前的两人着实狼狈,衣着如何姑且不论,只看满身的烟灰泥泞便让人敬而远之。
“你这后生,如何弄成这副德行?”马大嫂皱眉道:“你爹是谁?怎的跑来问我?”
宁可一愣,方才张二叔不过在铺子里买过东西,见面不识还情有可原。马大嫂临街而居,十几年的街坊了,怎的也是这般模样?
“我是宁可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管你渴不渴,快快走开,莫再恬嘈。”马大嫂有些恼怒,这问话的后生傻到不见了爹则还罢了,旁边的那个一双眼睛贼溜溜的盯着自己胸前打转,十足的登徒浪子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宁可隐隐觉得不对,此次回来铺子被烧,前后所遇的熟人仿佛都认不出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宁可不知道。
他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最后的目的地。
道观依旧,宁可稍稍有些安心。酒馆与道观相邻,相比之下,宁可先进了这里,泥塑的三清仍在,四壁如昨般破败。环顾无人,他却并不意外。
老爹平时从来不信神佛。潜意识里,宁可早已认准老爹不会在这道观之中。
如同冬夜得了糖果的孩童一样,最好的一颗必是躲在被窝中慢慢品尝。
酒馆——已是宁可最后的希望!那么,就要放在最后才去。
“咦,有间酒馆耶。”酒铺是如此的普通,以至于花聆风走到跟前才发觉,他朝后面赶来的罗烈等人潇洒的挥挥手,笑道:“走,进去喝一杯。”
宁可笑了笑,这里本来就是他最后的目的地。老爹和李道人都颇喜杯中之物,若是他二人在此小酌一杯倒也合情合理。
依旧有野狗围着厨房外的木桶打转,间或相互之间露出犬牙恐吓一番。有人走过,引起了它们的注意,见是宁可,领头的那只低声吠了几声,零散的野狗们极有默契的纷纷离去。
“它们好像有些怕你。”花聆风感觉一向敏锐。
“它们怕的不是我。”宁可取出弹弓晃了一下,说道:“是它。”
“难怪你随时都带着。”梁尹偷袭他时,宁可凌空射碗那一幕花聆风记忆尤新。
“这是老爹给我的。”宁可淡淡一笑道:“好些年了!”
雨刚停不久,并不如何燥热,刘掌柜与平时无异,照例一手支脸,在柜上小憇。
“刘叔,刘叔!”
刘掌柜不知在做什么好梦,歪着脖子咧着嘴笑,口水淌成一线,晶莹透亮。宁可唤了几声都没反应。
“来一壶好酒。”花聆风伸手在柜上一拍,大声喝道。
“嗵”。刘掌柜吓了一跳,脑袋从手上滑落,重重的落在柜台上。
“客,客官要点什么?”刘掌柜明显还未睡醒。
“先来一壶酒,有下酒的,看着办。”花聆风摸出一块碎银,扔在柜面。
“好咧,客官您先找个地儿坐着。”刘掌柜见生意上门,来了精神,先收了银子,扭头冲内间喊道:“有客咧,出来倒酒上菜啦!”
“刘叔,你可见过我爹?”这已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希望所在,宁可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掌柜上下察看了他一番,勉强堆出些笑意,迟疑道:“这位客人,你,那个,咳,怕是认错人了吧?”
这个答复让宁可的心一下子如坠深渊。
他从会走路时便和老爹一起来打酒,十余年不曾间断。凭良心说,刘掌柜为人不错,宁可以弹弓猎得的野味来换酒时,非但从不克扣,还时不时的拿些吃食接济他们两父子,怎么也不认识自己了呢?
刘掌柜的胖媳妇儿提了一壶酒掀帘从内室走了出来,还未来得及把酒送到花聆风桌上,便被刘掌柜叫了过来。
“你瞅瞅,这小子是不是你娘家的亲戚?”刘掌柜的小声嘀咕着:“怎么跑来就管我叫叔,还问我见没见过他爹!”
“有这事?”胖媳妇打量着可,说道:“俊是俊的很,不过我娘家不是早就没人了嘛?指定不是咱亲戚。”
他俩口子的低声合计,宁可听的一清二楚。每一个字都象是晴天霹雳一样打在他的心上。
“刘叔,你怎么了?”宁可还不死心,认真的说道:“我爹是老许呀!打铁的那个,你们都不记得了么?”
刘掌柜夫妇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罗烈从身后搭着宁可的肩膀,将他拉到花聆风的桌前坐下。甲三提过酒壶,将众人的酒杯一一斟满。
花聆风和罗烈使了个眼色,两个籍口解手,走出了酒馆。
“你如何看?”花聆风先问道。
“这镇上居民不似做伪。”罗烈据实而答。
“我看也是。”花聆风若有所思。
“宁可为何要到这里来?他又为何坚称这些人都与他相识?”罗烈也是一头雾水。
“你可知数日之前他和家姐有过一番争斗?”花聆风问道。
“当然,令姐修为精深,我是极佩服的。”罗烈对花疏雨映像非常深刻。
“我琢磨着,宁可这里有问题。”花聆风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姐下手一向不轻,你看我脸上就该知道。”
罗烈強忍笑意点头称是。
“再说,他把我姐的水龙吟给收了,就在这里。”花聆风再次指着眉心強调说:“定然是这里受了震荡,糊涂了,把自己究竟是谁给忘了!”
“极有可能!”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把他带回去,据实回报翟帅!”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花聆风同意罗烈的办法,毕竟这种情况实在是百年难遇。
宁可举杯一饮而尽,酒是一如往常的辣,整个镇子除了家被烧毁并无其他不同,老爹和李道人去了哪里?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不出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怔怔的捏着空杯发呆。
刘婉儿细细的切了一只猪耳朵,拌上少许辣椒,淋了香油,洒些葱花端到堂前,那桌的客人出手阔绰,是用碎银付的帐呢。平日的客人便是五个铜板一碟的花生也要斤斤计较,实在是太过精打细算了。
宁可看着刘婉儿走到面前,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他一把抓往刘婉儿的手,问道:“你可还认得我吗?”
这个客人如此无礼,可是不知道男女有别吗?刘婉儿又羞又恼,手腕翻处,一碟刚切好的猪耳朵整整齐齐的扣在了宁可的脑袋上。
花聆风和罗烈刚刚返回便看到这样的一幕,连忙上前将二人分开。
刘婉儿的反应让宁可瞬间明白过来,这个镇子上,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满眼所见,都是曾经熟悉的陌生人。这所有的变故让宁可痛苦不已,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声吼叫:“我,到底是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