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比赛那天,医院里本来想派车将“演职员”们送到赛场,但那天病号多,救护车、卡车、吉普车全都腾不出空来,王小刚举着拳头叫道:“坐什么车呀,咱们走着去,一路唱着歌去。先在大街上热热场。”
“走呀,走。”这群人都是年轻人,一呼而应。十几个人精神抖擞地走上大街,王小刚和如琇两辆轮椅被大家簇拥着推在最前面,后面背提琴的,扛大号的,小队伍倒有些威武雄壮的气势,不知道谁起的头,唱起了“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引得路上的人们纷纷驻足,还有人鼓起掌来。
如琇也跟着大家一起兴奋,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身处集体里,那种和同伴互相支持,共同前行的归属与安全感,能给人以空前的踏实自信。她一路随着大家唱歌,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如兰对小韩轻声说:“你看老三,多高兴。我告诉你,从我妈强逼她嫁人以后,她都不会笑了,喂着鸡也哭,抱着狗也哭。”
赛场设在县政府的礼堂,组委会在墙上挂了大标语:“展现青春风采,唱响时代旋律。”自从“文化革命”结束以后,这种大规模的聚会,倒是少了许多,这回的青年歌手赛吸引了大家充分的兴趣,城乡的观众挤得礼堂内外满坑满谷,牛牛在这种场合将哗众取宠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他扬着烫的蓬松的卷发不住大呼小叫,“让开让开,没见过这世面吗?这叫组合啦。”“大家注意了,咱们要拿出自信,一万倍的自信,超过邓丽君,碾压苏小明,以后中国的歌坛,就看咱们的啦。”“去去去,一边去,你在跟未来的歌唱家捣乱,跟音乐界的明星泰斗捣乱,就是你,躲远点,快点。”
礼堂的侧厅里设有化妆间,但因为人太多,如琇等人不愿意去挤,便在外面的一片小树林里做准备,几棵柏树,几方石凳,环境挺雅致,牛牛提着个水杯走过来,“如琇,先润润嗓子,你可千万别紧张。”
“谢谢。”如琇客客气气地说。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牛牛那封“丘比特”的信,就揣在里面,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拿出来,在赛前的紧张时刻,不能给大家添乱。
“如琇,”牛牛凑到如琇跟前,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小声说:“等比赛结束,我带你去我们文化馆,你得了奖,就成了县里的歌坛名人,我帮你在馆里谋个差使,专门唱歌。”
专门唱歌?如琇虽然从小就爱唱,但也从来没想过会“专门唱歌”。况且现在小树林里站着坐着好多人,大家都在紧张的候场,牛牛这副凑近了“说悄悄话”的模样,让她挺反感,下意识地转着轮椅的轮子,往旁边躲了躲。
“哎哟,还没开赛呢,就先知道得奖了?”旁边一个正举着小镜子补妆的女选手,听到了牛牛的话,歪过头来取笑道。
牛牛没理那个人,又叮嘱如琇道:“记住,比完了,等着我。”
如琇微微皱了皱眉,没说话,将头转向一边。小韩走过来,“如琇,我到里面转了转,场面不小,一大排评委都是老头老太太,挺严肃的,你到时候可别害怕,就当他们是病号……不不,就当他们是路边上卖山里红的好了。”
如琇忍不住笑了,“放心吧,我不怕。小韩,你再给我弄一下头发。”
两个女孩子补妆弄发型,如琇拿着小镜子,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了身后树林边的牛牛,跟一个姑娘的身影。奇怪的是,两个人似乎在争吵,牛牛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比比划划地示意让那人走开,那姑娘也是一副怒容。
小韩也看见了,嘟囔道:“这个牛牛也真是,这当口,还顾得吵嘴。这人就是个大怪兽。”
比赛开始了,礼堂里果然象小韩说的那样“场面不小”,人山人海,看着就有些发晕,从后面登台有几级台阶,轮椅需要抬上去,当几个姑娘小伙抬着小刚和如琇登上台面的时候,这别致的出场获得了场下一片热烈的掌声。
如琇穿的是一件鲜红的春秋衫,轮椅上点缀了几枝粉色蔷薇,在聚光灯下美若天仙,她和小刚没法站起来鞠躬,坐着向台下欠身合什致意,一阵阵掌声,让如琇陶醉了。
音乐响起来,在舒缓的乐曲里,推着轮椅的小韩拿着话筒作开场白:“……他们是骨科患者,在做康复和治疗的同时,用歌声激励自己和别人,人生难免有坎坷,一个新时代的青年,该如何面对痛苦磨难,我们说:用微笑,用歌唱,用激昂,去拥抱青春,去追寻阳光……”
小韩声情并茂,将全场的热情点燃了,音乐声高昂起来,如琇和小刚都融入了乐声里,他俩尽情奔放地合唱了一首《满山红叶似彩霞》,又对唱了一首《敖包相会》,小刚的声音童稚清纯,和如琇的温柔甜美配合得恰到好处,全场掌声雷动。
当全身心投进歌曲乐声里,如琇感觉到身子在飞,音乐,是能将思维和情绪点燃、放飞、融化的特殊存在,放声高歌的时候,那种奔放与洒脱,自由与释放,都达到极致,飘飘游游,欲仙欲醉,欲罢不能。
满场都是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如琇和小刚一遍遍欠身摇手,微笑致意,小韩推着轮椅几乎难以下台,“再来一个”的呼声震耳欲聋,如琇醉了,在聚光灯的摇曳里,在此起彼落的呼声里,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心跳加速。
“再来一首”是不可能的,这是比赛,下边还有选手要登场,小韩推着如琇在观众的欢呼中离开舞台,如琇一直在笑,她甚至没注意到评委们到底打了多少分,自己获得了第几名,沉浸在音乐里,沉醉在满足里,在聚光灯下登台演唱,获得这么多的欢呼和掌声,这就已经够了。
“如琇,好极了,”“小刚,好极了。”从礼堂里出来,乐队的人们,都纷纷来给如琇祝贺。
“咱们肯定是第一名。”小刚信心百倍地说。
“如琇,如琇,”有人在喊,两个年轻人从树林外面向这边快步走过来,寻声看过去,却是张望和小玲,如琇惊喜地说:“你们怎么来了?来看比赛吗?”
“我们来看你的,”张望热情地说:“本来,我代表队上,到县城采购设备,正好碰到了小玲,她是专门来看你的,我也就跟着一起来了。到了医院,结果听说你来参加歌手赛,就追到这里来了,正好赶上看你你唱歌。”
小玲抓住如琇的手,“你唱得真好,如琇,你简直就是个大明星,大歌星。”如琇看看张望,又看看小玲,她心里觉得格外温暖,她拉着小玲说:“玲姐,你们推我回去吧,咱们到医院说话。”
小韩问道:“如琇,你不等着看看咱们的名次了?”
如琇并不关心名次,但张望说:“如琇,咱们就在这里说几句吧,我也没太多时间,我们队里要进山勘探,我听小玲说,你爱看书,路过书店的时候就买了两本,你在养病的时候闲着没事,当作消遣。”他从挎包里拿出两本小说,递到如琇手里。
书?如琇又兴奋起来,她几乎把自己的这个爱好都给忘了。数日以来,自己的天空是昏暗的,世界是荒凉的,和那个爱读书、爱写作的女孩苏如琇判若两人了。她心爱地抚摸着张望带来的厚本小说,《红与黑》,《琴与箫》,“张望哥,谢谢你。”
张望说:“本来,我还担心你会很低落,想给你做做思想工作,现在看来,你能够自我调整,而且来参加歌手赛,这太好了,小玲说,你从小爱唱爱笑,就跟个天使似的,可现在,唉,不管怎么说,得自己给自己解围,刚才看见你在台上笑得那么舒畅,真是让人高兴得不得了。”
张望的话让如琇觉得暖暖的,他是外乡人,去年刚跟着地质队来到村里,却象个大哥哥一样关心自己,开导自己,为自己的高兴而高兴,要是真有个这样的哥哥,可有多好啊。虽然村里大猛、小五那些小伙子对自己也很好,想法“献殷勤”,但是他们和张望区别很大,如琇心里的感觉完全不同。
《红与黑》是外国名著,《琴与箫》是中国作家的作品,这名字就让人觉得美,如琇不停地抚摸着封面。今天,真是让她最高兴的一天。
小玲和张望说了会话,便匆匆离去了。这时小刚推着轮椅走过来,忿忿不平地直摇头,“如琇姐,有黑幕,绝对的黑幕,咱们不是第一,文教局的选手,把咱们超过去了。”
如琇笑了笑,“小刚,超了就超了吧,那又怎么样。”
“哼,咱们俩的实力是最强的。”
让如琇感到奇怪的是,牛牛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本来他是个爱到处显摆的人,怎么会在节目获得成功后消失了呢?一直到比赛结束,如琇和小刚等人上台领奖,全体演员再次接受鲜花和掌声,也没看见牛牛的身影。如琇问小韩:“咱们的牛老师呢?功成身退了?”
“嘻嘻,他好象有点麻烦,和他的女朋友打起来了。”
如琇愣了一下,怎么?牛牛有女朋友?
小韩笑着说:“本来吧,她女朋友到这里来找他,不知道怎么吵了起来,对了,就在快入场的时候,你没看见吗?等咱们比完了赛,他们俩又象公鸡打架一样,斗起来没完,我们几个本来想过去劝劝,可听到牛牛说什么:‘你懂得艺术家的世界吗?我是在弗洛伊德的精神世界里的……’如何如何,实在讨厌他那一套,就转身又回来了,这个家伙,怎么说呢,简直就是癞蛤蟆爬到脚背上,恶心得很……”
原来是这样,原本如琇想把那封“求爱信”还给牛牛,并说两句客套话的,现在,她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这人不但性格上毛病大,而且见异思迁,这是道德问题。想想他对自己说的“比赛完了去我们单位”之类的话,如琇觉得心里一阵堵得慌,又庆幸自己没有对他动心,真让小韩说对了,他还真是……象一只癞蛤蟆爬到了脚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