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晓雨把石晓晴吓唬住了。她本来以为所谓的断供最坏的结果就是140万首期白扔了,不要爱琴海花园那套房子了,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问题那么严重。于是,她又赶快往按揭银行的存折上存钱,先维持住现状再说。
但是,石晓晴不甘心。这样支付下去,连本带利总共要向银行支付将近700万,按照现行的价格,同样的物业差不多可以买两套了!我发神经了?!
石晓晴想不通。
她不是怀疑姐姐,而是怀疑美国的法律和处理这类问题的方法与中国不一样。
她打电话给孔德明,也就是孔教授。她向教授请教。
孔教授一开始也不是很清楚,但教授聪明,会提问题。孔教授不动声色七问八问,就把石晓晴的姐姐石晓雨说的观点问清楚了。然后他说:你姐姐讲的有道理。
石晓晴仍然不甘心。她觉得孔教授和姐姐石晓雨一样,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特点一样,就是教条和呆板,胆子小,把很小的事情看得很严重,再说,教授并没有自己的新观点,而只是同意石晓雨的观点,所以,不作数的。
石晓晴又给王莹打电话,咨询同样的问题。
由于“减额交情”缘故,她还是王莹的客户,因此就还是王莹的朋友,所以,无论从朋友的角度还是从投资顾问的角度,石晓晴仍然可以向王莹咨询。
石晓晴认为王莹不是姐姐石晓雨那样的书呆子,也不是孔教授那样的有知识滑头分子,王莹和她一样,身上有很多“中国特色”,对待诸如断供这样的问题应该不会完全按书本条条回答。
接受在教授哪里获得的教训,这次石晓晴死活不亮出姐姐石晓雨的观点,就当是完全没有观点,甚至都不说是她自己,而是说她的一个朋友遇到了这样事情。原本在南山买了房子,两万多一平方米,现在掉到一万多一平方米,继续支付按揭还不如宁可损失首期合算,因此想断供,问王莹可以不可以?
王莹说如果继续供楼还不如买新楼,那么当然宁可断供。
“会不会有麻烦?”石晓晴问,“我听说好像有麻烦。”
王莹不敢回答了。停顿了一下,说没关系,我有个客户是律师,你等一下,我让他直接找你,你向他咨询。
不大一会儿,石晓晴果然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大概是王莹很会说话,说给律师介绍一个几百万的大业务,所以律师对石晓晴非常热情,其态度不像是石晓晴有事情求他,倒像是他自己有事情求石晓晴。
石晓晴不敢在律师面前有保留。也不需要保留。她相信律师不但懂法律,也一定通晓“中国特色”,所以,石晓晴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律师说了,连姐姐石晓雨的观点也说了。
律师听完,热情有所下降,主要表现是声音低沉了一些,没有头先那么亢奋。
律师说问题没有石晓雨讲的那么严重,深圳毕竟是中国,很多事情是可以通融的,也是可以拖延的。即使发生断供,银行也不至于立刻采取法律行动,而是先发催款通知,一个月一次,连续三次之后,也就是实际发生断供三个月之后,再发律师函,同样也是一个月一次,连续三次之后,也就是总共在断供发生半年之后,才有可能采取真正意义上的法律行动。并且,即使诉讼了,法院也首先主张庭外调解,不会立刻判决的,最后,即使判了,也可以上诉的,上诉失败了,还可以要求再审或庭外条件。到那个时候,再补交欠款也不会吃官司。
石晓晴多精明的人啊,听完律师的介绍,马上就说:如果走到那一步,我可以请您做我的律师代理吗?
“可以啊。”律师立刻回复头先的热情。
祸不单行。石晓晴在罗湖和福田买的两处房产也发生了类似的问题。简单地讲,就是房价大幅度跌价,如果继续按照原来的合同逐月向银行支付按揭款,全部费用计算下来按照现行的价格能够买同样的物业两套了。所以,如果单纯从经济角度考虑,还不如白白扔掉不要算了。也就是说,不如断供。但是,从姐姐石晓雨、教授孔德明和王莹推荐的律师的观点综合判断,断供绝对不是仅仅白扔掉一个首期这么简单,肯定会产生信誉不良记录,肯定会遭银行起诉,肯定会发生银行通过法院强制拍卖个人财产的事情。如果那样,那不真如石晓雨说的那样个人破产身败名裂?
石晓晴可不想沦为负资产并身败名裂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石晓晴给远在美国纽约的姐姐打电话。时间还是在半夜1点之后,口气还是和以往每次打完麻将回来既睡不着又无事可做打无聊电话一样。但事实上,石晓晴今天晚上并没有出去打麻将,她也不是无聊,而是坐立不安地一直等到下半夜1点,假装无所事事地给姐姐打电话。
无论石晓晴以什么样的口吻开场,无论她怎样刻意地应用轻松的语调,说到最后,总还是要说到实质性问题上了。而一说到实质问题,口气自然就变得沉重。
石晓雨的心情比石晓晴还沉重。唉声叹气。反复说是她害了石晓晴。
“怎么能这么说呢,”石晓晴说,“投资是我自己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个人投资问题上,没有人能真正害另外一个人,要说害,只能自己害自己。”
石晓晴说是她自己太贪婪了,如果当初没有一下子买三套,而只买一套,现在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石晓雨勉强笑了笑。虽然隔了越洋电话,石晓晴仿佛仍然看见姐姐沮丧的表情。石晓晴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的任务不是对姐姐兴师问罪,甚至不是向姐姐请教摆脱当前危机的办法,反而是要安慰她。
“没关系的,”石晓晴故意轻松地说,“我还有股票,还有车子,还有已经付了全款的房子。大不了我把股票卖掉,把车子卖掉,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也卖掉,只要我能按时支付这三套房子的按揭,银行就不会找我麻烦,我也就不会产生不良记录,个人财产就不会被强制拍卖,我也就不会身败名裂。”
尽管语调轻松,并且石晓晴是故意笑着说的,仿佛她们实用的是可视电话,为了让姐姐看到她真的无所谓,所以不得不笑。但是,不知不觉,石晓晴笑着的脸庞上挂了两行眼泪。这是自然流淌的眼泪。是心力憔悴的眼泪。
她们的电话不是可视的,姐姐石晓雨看不见妹妹石晓晴的眼泪,只能听见石晓晴的声音。听石晓晴这样说,石晓雨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说如果这样,当然最好,金融海啸总归会过去的,深圳的房地产价格总归是要企稳并且回升的,只要你能顶得住,三套房子还会升值,你的总资产还会上升。
“是的是的。”石晓晴赶紧说,唯恐说慢了姐姐就看见她的眼泪了。
按说石晓晴已经尽力了,但石晓雨回应的,仍然是深深的叹息。刚刚好起来一点的心情,又一下子重新一落千丈。
“怎么了?姐。”石晓晴关切地问。
她忽然发觉,好长时间没有听见姐夫的声音了,甚至也没听见姐夫的消息了,难道姐夫出事情了?或者姐姐和姐夫的感情出问题了?
这个问题石晓晴可不好主动问啊。
“晓晴…”电话里终于传来了石晓雨的哽咽声。
“姐,怎么啦?”石晓晴小心地问。
“没事,”石晓雨说,“我就觉得对不起你。”
石晓晴真想问一下姐夫的事,问一下石晓雨和姐夫之间感情的事,但想了想,总归没有问。怕又挑起一个伤心的话题。
石晓晴不想再和姐姐说断供的事情,不想和她说任何事情,所以这段时间就没有给石晓雨打电话。因为只要打电话,无论说什么事情,说到最后都绕不过她眼下最头疼的事情。
卖股票、卖车子、卖房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股票跌的比房价更惨,这时候卖股票,就真的好比割肉。车子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就好比封建制度下的姑娘,只要过门了,哪怕还没有来得及与新郎同房,也是不值钱了。房子自己还要住,而按揭贷款买的三套房子又一套都没有交付使用,这时候让石晓晴把自己现在住的房子卖掉,不等于让她流落街头?
美国的金融海啸还影响到了深圳人打麻将。一起打麻将的一个麻友刚开始还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说一些风凉话。说做生意还是要实在,不能既想赚钱又不想出力,还是像她那样老老实实开工厂好。订单多了就多做,订单少了就少做,最多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不像做股票和炒房子,今天赚了明天赔,赚的时候是纸上富贵,赔的时候真是割自己的肉啊。当时石晓晴听她这么说还非常不舒服,有一次差点和她吵起来。可是,还没有等石晓晴和她吵,她自己就哭鼻子了。原来,问题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简单。这位麻友开的是玩具厂,产品通过进出口公司出口到美国,随着金融海啸的爆发,工厂的订单越来越少,现在干脆一点都没有了。在过去的半年里,生产能力一直不足,但工厂的租金并没有减少,工人的工资一分钱不能拖欠,其实一直出于亏损经营,本以为金融危机很快就过去,只要能维持,顶过去,就又能大把大把赚钱了,没想到现在订单彻底没有了,还拖欠了房租、工资和供货商的货款,急得哭鼻子了。如此,大家也就没有心思打麻将了。石晓晴估计下一个倒霉的是麻将馆。
这一天教授给石晓晴打电话,并问她最近忙什么。石晓晴刚开始不想说,但说着说着就忘记管住自己的嘴巴了,把自己的情况和麻友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教授听,居然也叹气说,说果真如此啊。
石晓晴问什么果真如此。
教授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做了短暂的思考,然后说:“果然开始影响实体经济了。”
教授说,我们国家的情况可能和美国倒过来。美国是金融危机影响实体经济,中国可能是由实体经济反过来影响金融业。
“所以,”教授说,“我们国家救市应该倒过来,先救实体经济,而不像美国那样先救银行。”
“我看还是先救我把。”石晓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