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铃自那日起便以李太傅李骏令未婚妻的身份在这皇宫住下。我曾“不小心”听宫里的婢子太监说,这宫中没有哪个人是不喜爱欢铃的,她为人和善亲近,温柔善良,没有什么脾性。若据他们的原话,就是不晓得比那个叫做花梨的好到哪里去了。于是我越发地见欢铃不顺眼。
后来的许多年我都记得,我第一次被骏令打,也是因了她。
那日我被他强行压在御书房习字,欢铃突然推开了门。我本就见她不快,如此没有规矩的行为更让我感到心下忿然,便径直无视了她,只用余光看到骏令迎了上去,那姿态却是略带些心疼的。
我看到他用自己的宽袖替她拭去了额头上的香汗,不免嫉妒。在我的记忆中,我的人生几乎是没有这样被小心呵护的时候的。我是圣女,所以我须时时刻刻保持仪态,在人前就连咳嗽都不行。那日生日宴席上的当众舞蹈,已是我活到如今做过最出格的事。对我要求一向严格的骏令,也难怪那日且恨恨骂我“成何体统”了,我想他应是觉得我丢了他的颜面吧。
待我从自己的神思中清醒过来时,骏令已经准备和欢铃离开这里了。我忙出声道:“你们去哪?”
欢铃转过头来,扬着笑意,却是此刻才给我行了一礼,说道:“瞧我,太过欢喜竟然都忘了给王上请安呢。”
她微微仰头,骏令微微低头,我看见他们的眼神绞缠在一起,我的心也跟着绞痛起来。
我的手停滞在空中,笔尖犹带着墨水的豪笔滴落在宣纸上,渲染开一片。我握紧自己的十指,指尖都不免泛了白。我的神色定然已经是不出所料的冷漠,我侧脸,微微阖眼,开口道:“不愧是舞伎,连这最基础的请安都不通晓。”
欢铃嘴角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我看向骏令,他的温柔仿佛最尖利的寒剑,刺入我的心脏。他皱起眉,道:“梨儿,何时你的牙齿竟如此利落了?”
“你不是一直晓得的吗?”我淡淡一笑,只是这牙尖嘴利从未对你用起过罢了。
“下月初之前我会让欢铃懂得礼数。”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其他的却没有说。
欢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笑道:“是了,欢铃嫁给太傅之前定然会把规矩摸个透彻的。”
“啪——”
手上的豪笔顿时发出清脆的破碎声,断成了两截。我猛地抬头看向他,我问:“你要娶她?”
他却只是皱着眉看着我,并不回答。
我又说:“你要娶这有着千千万万入幕之宾的舞伎?”
为人处事,我向来懂得蛇打七寸,所以当欢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一瞬间便煞白了脸,眼里也盛满了泪,那娇弱的模样让我感到十分快意。骏令试图抓住她的手,她却是咬住自己的下唇,然后转身飞快的离开了这里。
骏令抬了脚好像是要去追,我开口:“李太傅。”
他生生停住了脚。
这几年间,在私底下,我不是叫他师傅就是叫他骏令的,从未有过如此认真严肃的喊过他李太傅。他也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面部有些僵硬的朝我施了一个礼,冷冷道:“王上有何事。”
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妥协道:“你真的要娶她?你可知道她已非处子之身了?”
“你查了她?”还未待我回答,他又继续说道,“花梨,你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我犹记得最初你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子,自从当上了这王上,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总有一日,天下众人会不服你的统治的。”
“笑话!”我抬手将面前的案几一掀,豪笔宣纸砚台一干物事全部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恶狠狠的咬住自己的下唇,冷冷的看向他,高声道:“我是这梨国的圣女,梨国的王!他们岂会不服我的统治?自我统治后,梨国两年风调雨顺,邻国来兵也全都因为天灾**而全部退去,你去大街小巷问问,富国强兵,难道不是如今梨国的真实写照吗?!”
他看向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心才是最重要的,梨儿你还是不懂,或者你真的如国师所说是圣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并非是永远不亡的。”
他说:“人生在世,也不过一个甲子。”
“李骏令。”我叫道。
这是我与他相识几年以来,我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叫他的名字,尽管这三个字在午夜梦回间已经被我无数次的唤出声,可当我真真正正的叫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免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他抬头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我喜欢你四年了。”
“自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说。
我本以为我会看到他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或许会生硬的拒绝我,也或许会手忙脚乱的离开这里,也或许会毫不在意的笑笑然后去找刚刚被我伤到的欢铃,可是我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我知道。”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王上,臣已经快三十岁了,如何会看不出这些。”
“那你怎么看?”我还是忍不住充满期待。
“你是王上,我是臣子,永远只会如此。”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