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了,七十二宫里头一株株树依然还是骨头。可文武百官们跑来跑去偶尔抬头看到那一株株树骨头的时候,却不愁了。他们在愁另一桩事,树是骨头不要紧,紫阳的万民们若是成了骨头那是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的事。
孟拂尘窝在自己的书房里足不出户的第八日,东方非白又来找她了。刚理出厚厚一沓笔录的紫阳公主带着丝丝倦色一抬头便邂逅了溧阳侯世子微微苦涩的笑。公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自己都来不及缕清顺序的手札,平日里冷清了许久的眉眼一下子与冷清两个字半点儿也沾不上边了。
冷冰冰的紫阳公主也开始愁了,她愁的与紫阳的文武百官们是同一桩事。
文帝二十七年,大旱未去,瘟疫先至。
当真祸不单行。
朝野上下都急了,文武百官们在七十二宫跑得一日比一日地大汗淋漓。而紫阳公主却比他们冷静得多,她换了一身男装带着自己的手札在文武百官们还在七十二宫里跑得最欢的时候跟着东方非白一道出宫去了。
北疆自来是紫阳最为干旱的地方,一逢此次大旱,北疆的黄土便裂得跟老妪的脸皮似的。来势汹汹的瘟疫便是从这枯荒荒的北疆传了出去。北疆的人在封境前能逃的都逃了,可养在京都的紫阳公主与溧阳侯世子却是义无反顾地赶到了这人间炼狱地。
孟拂尘戴着面具扮着男装,是借着东方非白侍从的身份进去的。北疆的人都觉得远在京都的陛下不厚道,居然让自己未来的女婿前来送死,这也就罢了胆子大的世子竟然还要拉个个子都没长停的小童做个垫背。病入膏肓的北疆人看着那一大一小无不摇了摇头,继续期期艾艾地叹着自己的可怜命了。
可是这戴面具的小童不一般啊。来北疆的头七日,小童一匹快马跑遍了北疆大大小小二十四座城一百八十余个乡。一路上的难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要多难看的都有,可是来自京都的小童却一点都不在意,要蹲着给看病的她绝不会多站着。北疆的风里,满满边境的黄沙,更多的还有腐肉的恶臭,可小童挨在这风里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小童来北疆的第八日,北疆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雨。雨不大,飘飘零零地连那风里的黄沙都压不下去,可是北疆的人却觉得快活得很,他们觉得自己可怜的命里头终于有了微弱的希望。
小童当时在北疆四方城的城主府,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也觉得快活。此地虽然凶险,能看见的天却比京都里的宣烨殿大得太多太多。
小童来北疆的第九日,这一日她没有到处乱跑。四方城的城主府前搭起了几个帐篷,小童便在那不施粥的最小一处帐篷里专研药方。前一日的小雨早就被蒸干了,北疆的土依旧是风烛残年的老妪,这一日一如既往地天干物燥,可是北疆依然病着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地知道城主府前那几个帐篷的时候,一个个却都安静得很。
小童来北疆的第十日,她背着一个大得总叫人觉得能压死小小的她的行囊又开始奔波了。
小童来北疆的第十五日,北疆又下了场雨,这场雨很大,足足把北疆烈风里的黄沙给压得整整三日抬不起头来。而这样大的一场雨里,四方城的城主府门前黑压压地整整跪了六十八人。他们都是病情轻的,跪在城主府门前不是为了寻常话本里那些个伸冤的俗套桥段,而是为了谢小童。
小童来北疆的第二十四日,四方城的城主府门前跪完了一批又一批的百姓。有大病初愈的孩子抓着小童的衣角问她的名讳。小童目光掠过黑瘦的孩子看向他身后一张张瘦削的脸庞,笑笑说,她的名字就叫小童。
北疆的人都信了,一个个地都跑到温和的世子殿下面前说,小童这孩子日后定有大作为,是国士之才。
世子殿下笑了,点了点头,抬头望着北疆煞白的天的时候,他的眼神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明白。
小童来北疆的第三十日,北疆的疫情基本上都给控制住了。临近的几个州也大有好转,紫阳上下却唯独有一处依然见不得半分的好。小童觉得讶异,抱着那厚厚一本手札亲自跑去看了,看出来的结果却叫她哭笑不得。
那紫阳上下唯一一处见不得好的地方是北疆一处很小的村庄。这个村庄的病其实同此次的疫情一点干系都没有。事出的原因在于这小村庄临近灵山,灵山上原有一狐,数月前被她的表姐子娴郡主给打了去做了狐裘。哪知此狐与这灵山的毒兽们相生相克,狐一死,毒兽作祟,毒入溪水之中,为民所饮,因而腹有绞痛缠绵病榻。又恰巧与这疫情撞了日子,不知情的村民们只觉得自己得了瘟疫,药不对症自然是见不得半分好了。
她这刁蛮任性的郡主表姐素来叫她头疼得很,可皇族颜面不能有失,她身为皇室子弟自然也要谨言慎行。因而将这病便也当做是瘟疫给掩盖了过去。
小童抱着那厚厚一本手札跑这一趟除了内心慰问了一番自己那刁蛮任性的郡主表姐,还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小童觉得她这一趟委实没有白跑。
她遇见他的时候,小小村庄的天风云变幻得很。这村庄里还能走的人,都拍拍大腿赶紧回了自个的家。小童抱紧了自己怀里的手札望了眼天,却不怎么想回家。这村庄里的人走过她的时候都提醒她,小童要下雨了,快跑啊。可小童偏头看了眼他们却一个字都没说。
大家见她没反应都不管她了,自顾自地走。小童也在走,只是她走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慢。雨点打下来的时候,街上都空荡荡的,还在走的只有小童。可是除了小童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黑衣少年,这村庄的树在北疆被风干得也像骨头,少年便在那最瘦削的一株树骨头下面坐着。雨越来越大了,可少年却同小童一样满不在乎。他手边一样粗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物事,小童微微一瞧便知道那是什么了,这样物事对小童来说曾经比吃饭的碗筷还要重要。
小童抱着手札缓缓走近了少年,大雨没能把威风凛凛的公主打得狼狈,可树骨头底下的少年瞧着气势逼人的小童却一动都不动。他的脸很脏,黑一块黄一块的,唯独一双眸子在这凄凄惨惨的雨日里亮的慑人。
“狼向来是群居的动物,却为何在这病疫横行的地方现出了一头孤狼?”
小童停在少年跟前,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少年倚着粗糙到不行的树骨头,连看都不去看她。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像极了北疆掺和着黄沙的烈风。“那粗鄙的男人堆里,又为何出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小童愣了愣,她蹲了下来,将自己的眼眸与少年齐平在了一处。她那双眸子向来云海深沉,可此时面对着少年却干干净净得什么都没有。小童回答他说:“因为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人敢把她当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狼重情吗?”小童在面具下微微笑着,又问了少年一个问题。
可少年却冷得很,他倚着树骨头,不在看小童,不在看任何一处。他张着干裂的嘴去接这小小村庄好久不见的雨,很久很久才说:“狼心狗肺、狼子野心,这些词都用在狼的身上。你觉得狼会重情吗?”
“那你便成为第一头重情的狼吧。”小童心满意足地等到他的回答,抱着手札站起来了。
“北疆毗邻玖偻,乱得很。而天子脚下的京都,很是安全。”小童站得笔直,平静地提点着少年。
少年很冷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他看着她怀里一点都没湿的厚厚手札,终于没再觉得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你外伤未愈,内伤又重。这一瓶药是我施你的恩情,日后你当需还。记住了,孤狼。”小童慎重地将那一瓶药交到少年的手里,转身时织锦衣袂拂过他的手掌。少年下意识一握,却只握住了虚空,握住了残留掌间的绵麻感,随即就只保持着那样挽留的姿势,于这瓢泼大雨中,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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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在这小小村庄里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她的马不见了。这村庄小的很,找到一匹马何其容易,可小童绕着村庄找了两圈却就是找不到那匹她在城主府里随便挑中的马。小童抱着自己的手札顶着大雨走在村头,望了眼天,觉得离开了宣烨殿的日子虽然不单调了,却偶尔烦人得很。
后来小童还是没能在这小小村庄里多留上一日,因为她找不到马后的第一个时辰,那被紫阳万民都认定是她未来夫婿的溧阳侯世子便来接她了。
温润如玉的世子打着伞见到蹲在村头一株还算大的树骨头下极其狼狈的未来妻子,他没有笑,只把伞一股脑地都撑在了她头顶上。
他一个人在雨里头,温和地看着似乎都要长在北疆裂土里的公主,只说了五个字。
“我们回家吧。”
小童来北疆的第三十二日,京都来了一纸御诏,温润如玉的世子被召回了京都,一并走的还有小童。
小童又回到了那方方正正被圈起来的天地,她的日子依然单调。因为私自出宫,她被她的父皇罚着抄了三百遍经文。冷冰冰的公主想着还好罚抄的不是《女经》那些她看也不要看的书便也乖乖地抄了。经文抄完的那一日,她想起来了一件事。
她从星尘骑里挑了几个人,让他们轻装便骑赶去了北疆。半个月后,一向无往不胜的星尘骑却一个个都难堪着脸回来了。
他们没能奉命带回她想找的那个人。
消息被送到宣烨殿的时候,冷冰冰的公主握着手里的书卷,一阵沉默,许久许久才说了三个字。
“可惜了。”
到底在可惜什么,却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