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贺宴,看的人高兴,被看的人也是兴致而归。初夏的风揉碎了寒露,略过满庭花柳,断断续续的,凑声飒飒。皇宫里的花草本就是名贵的品种,受着一众花匠的细心培植。往年里,这满园的桃花连盛夏都能撑过。不知为何今年花期未尽便早早归了尘泥。
这落了满地花的宫墙头旁站着冷冰冰的公主,白日里便有些冷清的宣烨殿,入了夜便更显凄凉。公主衣衫单薄,一袭白刻在一地五颜六色的落花里头,沁墨远远瞧着越发抱紧了手里头的披风,正要踌躇着上前,肩上却是突地一重。
她一惊,回身对上的正是白日里受了她三番打量的世子殿下。当下便要行礼,半路却是被东方非白硬生生又给拉了起来。该行的礼没行成,沁墨自是疑惑。东方非白却并不多言,只伸手取过了沁墨手中的披风,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沁墨入宫也有一年多了,自然知道有些事不该听,有些地方不该留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弦月在层云后偷偷露出一弯,月光里头恒华绝艳的世子亲自在给公主系上披风,可公主看着他却依旧冷冰冰的,只问他:“为何还像对个孩子般对我?”
东方非白理顺了披风的系带,静静看她。他总是这样,即便是背对着光亮,旁人也不必多费心思去感受他那如玉温和。“你本就是个孩子。”
紫阳很多人都是轻而易举地沦陷在溧阳侯世子这一分看似永远都不会变的温和之中,却唯独冷冰冰的紫阳公主永远都不吃这一套。
“民间有首歌谣,唱的甚好。不知非白可曾听过?”她从前一贯叫他非白哥哥,却自打两年前出征之后小公主觉得自己长大了,见到四侯世子哪个都是直呼其名。也许是因着这分改变,他们二人之间的温情放在现下看起来怎么都是欠缺了点什么。
那首歌谣唱响了整个紫阳,他又岂会未曾耳闻呢,可当她问出来的时候,他却是难得沉默了。在他的这片沉默里,四野寂寥无声,她一双锦靴踏过那满满一地的落花,花瓣被碾碎的声音比那宫风的哭嚎还要响亮。
“其间有一句,我觉得最佳。星辰陨落,拂之尘埃。凰宇当道,主其浮沉。”
“我尚不知世人对我的八字评价再加上两句便完全变了样。”咔嚓一声,冷冰冰的公主折断了一截桃枝,回身笑着看他。“凰宇当道,主其浮沉。这是在说未来我将夺太子之位,成一代女帝啊,非白。”
“可你不会。”他收敛了笑,如帛月华里望着她的目光难得一清二楚,可那些怜惜与哀愁稳稳看在微微笑的公主眼里的时候,公主却满不在意得很。
“我是不会,可我却能。”她握着那颤巍巍的桃枝,轻轻一抖,枝上最后一瓣花便抖落在她鞋前了。“世人在看的不是我会不会,而是我能不能。”
孟拂尘低头垂望着手里的那截桃枝,桃枝被无情的宫风摆弄,早已被榨干了水色,干秃得很。公主摸着那桃枝上的裂纹,突然觉得这桃树像极了她。
华而不实,艳而无心。
这早已被宫风折磨得枯瘦可怜的小小桃树,如今连花都开不出来了,谁说不是像极了她呢?
她便是握着那截像极了她的桃枝,平平淡淡地问他:“非白可知我为何要同你说这些?”
“溧阳侯府与此事确实难逃干系。”他语调平缓,仿佛说的便完全不是自己家的事。
“非白觉得我若坐上那帝位,届时天下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她同他一样,说起这些足以惊动山河的事的时候平淡得就像是她问沁墨要了杯茶一样。他们两个相知甚透,平日里却依旧谈不上默契十分,唯独在这种事上心有灵犀到谁也让不得谁。
“乱。”他不假思索,神情间带着几分少有的认真。“但乱过之后必是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景。”
冷冰冰的公主听完他的话,微微笑了,手里握着的桃枝也跟着紧了些。那对于娇滴滴的公主来说想来该是扎手得很,可孟拂尘这个公主活得却实在同这娇滴滴三字沾不上边。桃枝粗糙地磨在她手心的时候,她只觉得无痛无痒。“可而今的天下,却再也经不起一个乱字。那一张龙椅,一纸诏书,一方玉玺于我来说不过是一重金,一张纸,一块石而已。尚及不过那策马奔腾的洒脱,把酒言欢的随性。先前民间谣言盛行,如今再加上这妇孺皆知的歌谣,我唯一怕的便是皇兄真的信了此事与我越加生分。”
宫墙头,几只早出的蝉儿叫了,响在这凄凄清清的宣烨殿里,微微渗人。东方非白便是在这几声蝉鸣里开口,那分不会变的温和果真没变,可他的眉头却在微凉的月光里头蹙得人难受。“你处处为他着想,可知他又是否为你想过?”
公主虽然平日里冷冰冰的,可眼下看着他那蹙起来的眉头却也难受得很。她放下手里的桃枝,静静走到他跟前,随风被打落的声音依旧如这夜一般清冷。可就是在那样冷的话里,她伸手抚平那蹙起的双眉。
她说:“非白,别蹙着眉,不适合你。”
他触上停在他眉心的手,手很冷,刺到了他的骨头,可他却毫不退缩,静静地看着跟前的女孩。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敢把孟拂尘看作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即便是她的父亲亦是。
可他想。
纵然她已创下了太多神话,纵然她风华盖世无人能及,纵然她城府深沉绝情忍性至极,可他还是想。
想她一直是那个在溧阳侯府伸手救他出三尺牢地的女孩,想她一直是那个懵懂微微一笑间潋滟了百里芳华的女孩,甚至想她一直是那个与他名字串联在一处注定成为他妻的女孩。
可……
自今日起,他再不会这般想。
她与他之间,一直都有把刀存在。这把刀随着他成为溧阳侯世子而生成,随着溧阳侯府功高盖主而成长,更随着那不该有的野心一起变得锋不可摧。
至于这把刀的主人是谁,最终又将剑指何人,没有人知道。
良久之后,风起华庭。
只一字,空然落于风中,与夜同寂。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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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紫阳公主嗜酒如命,这是她在军营里养成的癖好。这个癖好同她爱书爱琴这些另外的癖好不一样,听起来总是叫人感到心疼。而这该是天底下最心疼之人的文帝因为怜惜女儿,紫阳每年大州也好小州也罢,富州也好贫州也罢,哪一州的州官都是要精挑细选个大半年才敢把本州最好的酒进献给天底下最挑剔的人儿。今年,紫阳久旱,可进献上来的这批酒却依然不错,同往年的相比也算数一数二。可是嗜酒如命的公主却一反常态,没了大醉的兴致。
百姓们都担忧了,他们捧上天的尊贵公主一不高兴,天底下的百姓也跟着没有了快活日子。百官们也担忧了,却是因着另一个由头。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头,他们能在冷冰冰的公主底下大喘气的除了公主出征便只剩下公主窝在自己的宣烨殿里头醉了。可是眼下,国与玖偻休战,在这宫里碰不到冷冰冰的公主是难了,而冷冰冰的公主一反常态不肯醉了更是叫这件事一下子难如登天了。
因而原本懈怠的日子不尽人意地成了受难日,七十二宫,三省六部,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太监婢女,一个个都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便连宫中各殿用久了的灯一时间都是被擦得锃亮,日头一照,明晃晃得,总觉得能闪坏了眼睛。
顶着盛夏正午的烈阳,还在宫里东奔西跑的官员们觉得自己十足的倒霉。在吏部有着一处闲职的浔岚侯世子轩辕羽看着面前一堆都能高过他人的厚本也觉得倒霉。在吏部主衙熬过了第四个日夜,向来日子过得清闲得很的世子终于耐不住了,他顶着他那青黑的眼圈,啪一下推开面前依然高的小山丘,跑了。
他跑出吏部大门的时候,吏部侍郎从稍微矮一点的山丘里抬了抬头,看了眼这位世子跑的方向。年轻的侍郎微微叹了口气,又吩咐人把他推倒的山丘又给原原本本地堆了回去。
紫阳今年的夏热得很,从吏部到宣烨殿距离不长,可轩辕羽却觉得烈日当空一照这段不长的距离生生能够跑断了他的气。
他力竭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宣烨殿紫金殿门,被人搀扶着进来的时候,孟拂尘正在自己阴凉的书房里头看书。轩辕羽喘着气恶狠狠地看她,可她却自在得很,只翻了翻书页,眉眼都未曾抬起半分。“羽,你这般在宫中乱跑,可是会叫人看了你浔岚侯府笑话的。”
“我看谁敢!”轩辕羽大饮了杯茶,如狼似虎得很。
“说吧,到底是何事?”冷冰冰的公主是半点都未被他吓到,她只管着手里的书,对他眼下的脾气是任由了去的态度。
“定是你对不对?”轩辕羽意气难平,“我量那筠殊也没这个胆。”
“你在吏部有这一职,那便是你的本分。”书页又翻,她清清淡淡地同他说话,“三省六部,眼下哪一处不是在忙得焦头烂额。再者他是吏部侍郎,单凭他官位比你高这一点,你便不该如此没有规矩地直呼其名。”
轩辕羽却觉得自己跑这一趟不能白费,坚决要同她唱着反调:“三省六部忙得焦头烂额还不都是拜你所赐,眼下各部的主事们因为怕了你这位公主殿下,可是连好几年前了结的旧案都要拿出来翻一翻有没有什么纰漏呢。”
“那不是很好。”
她淡淡五字里,藏的是家国天下,轩辕羽觉得他只要是想起这四字浑身上下便似有万蚁啃咬难受得紧。这一分难受此刻明明白白一分不差地都写在他脸上。
他皱着眉头看她,好一会才问出来:“拂尘,就你这性子,再不改改,日后若是嫁不出去该如何是好?”
冷冰冰的公主终于把眉眼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抬起来了,她微微瞧了轩辕羽一眼,便偏头去看了窗外一排又一排整齐的青,那些青上原本该正处盛期的别的颜色在早前的那一夜都被她给葬了。性子孤僻的公主眼见那些颜色无可奈何的落去,便也不想再见到它们同她这个主人一般在这深宫内院里苦苦挣扎。
这一年的夏,宣烨殿里的公主瞧着那些青,觉着自己的日子跟这些个青色一样单调得没有了一点看头。
“这些话是皇兄同你说的吧。”她望着那一排排的青,许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
正捧着盏茶在解渴的轩辕世子怔了怔,他不知道孟拂尘是怎么猜出来的,可直觉告诉他,他此刻万万不能应下。
心惊胆战的世子想扯谎骗过有着玲珑心的公主,这诚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倒霉了许久的轩辕世子今日却难得幸运了些,因为在那个谎扯出来之前,性子孤僻的公主望着那一排排的青,心情又变了。
她不再计较,只问了一个问题:“皇兄的病好些了吗?”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轩辕羽咽下口中的茶水,想也不想,直接说:“听说皇后娘娘把千雪莲赏给了星殒,他服下后,已然大好了。”
这话说的太快,等到轩辕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之时,说出去的话早已一字不差地进了孟拂尘耳朵里,当真是覆水难收。他握着那一盏空空荡荡的茶,想着早知道不跑来了。
“那便好。”在他的惆怅里,她却微微笑了。那一排排的青看着单调,眼下被宫风吹起来的时候,却总能让人想见盛夏里难得的清凉。轩辕羽跟着她一道,望了会那一排排的青,等到吏部派人来寻才乖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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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烈日依旧在东奔西跑的各部官员们偶尔跑过宣烨殿的时候,有几个耐不住好奇心的往里头瞧了一眼。便是那一眼,宣烨殿里那一排又一排整齐划一的青传遍了七十二宫。文武百官们又笑了,他们都说圣上费尽心思为女儿养起来想博之一笑的那些奇花们,眼下都耐不住公主的冷,开不了了。
可是他们捧腹大笑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宣烨殿里落了他们笑话的青,不过区区一月便蔓延到了他们自家府邸的每一处角落。
紫阳二十七年的夏末,举国大旱,三都那些个已经节穗的谷稻给烈日当空一照,硬生生地都给照枯了枝。
宣烨殿里头一排排的青也被照枯了,变成了一排又一排的树骨头。冷冰冰的公主看着自己院子里丑陋的骨头越发得阴晴不定。已经四日了,写着各地灾情的奏报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了宫里,可平日里那些个喜气洋洋的大臣们却一个比一个地没有办法。文帝瞧着那些个油光满面而又吝啬无比的大臣,想着民间瘦骨嶙峋的百姓,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这七十二宫虽然大,可平日里文帝掉了几根头发,宣烨殿里的公主都是一清二楚得很,更不用说白了。这边文帝还没拔掉那几根白发呢,那边紫阳公主的车鸾已经停在各位油光满面的大臣们面前了。
她这一遭串门,串得是各位大臣们肉疼得很。孟拂尘那些瘦肉不挑,只挑肥得流油的,随随便便一榨,赈灾的银两便有了大盼头。
回宫的是夜,有人听闻了此事,来找了她,是许久未露面的溧阳侯世子。
东方非白这些日子也是被那严重的灾情给压得一刻都不敢放松,奔波于各部之时听闻了白日里的事,却是忙碌到了一更天才敢放下手里头的事来找她。
孟拂尘睡得晚,他来的时候她还在书房里挑着好几盏灯翻书。东方非白借着那几盏灯看着她匆匆翻过的书目,知道自己是跟她想到一块去了,便也微微笑了:“我还想着来提醒你一下,却不想你竟是早已思虑到了此事。”
孟拂尘从那一沓书里抬起头,她没有笑,只看了他一眼,回头又去翻书了。“可依我来看,你来找我却不单单是为了此事。”
他走上前,亦与她一同翻过那本本医书,翻了好一会才说:“有人想发灾钱。”
“此时此刻,想发灾钱并能威胁到皇家的,也仅有玉家了吧。”她一手圈圈画画着书,一手挽过长发,却似又突然记起来了什么,手上动作一停,回头看他时,那看着有些冷的笑容又在了。“听说玉家几月前换了一位家主,风华在你之上。此事当真?”
真与不真,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八面玲珑的溧阳侯世子却似乎没法做出简单的回答。那在你之上四字并没能刺痛他,却不知为何等她画完了足足三本书,他才微微一笑,说:“风华是否在我之上,这点我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晓得明白。玉家那位新任家主雷厉风行,接手玉家不过三月便让整个商界臣服于他。单凭这点,也确是个人物了。”
“而今,这样一个人物对玉家想发灾钱的恶行却不闻不问,显然是想……”
“是想逼着我亲自去见他。”孟拂尘接过他的话,烛火扑朔迷离,微微亮着那院庭外一枝枝狰狞的树骨头,更微微亮着公主冰凉的笑意。“既如此,见之,又有何妨。”
孟拂尘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前一夜刚说出的话后一日清早便选了辆简朴的马车,只带了沁墨和沁懿二人便出了宫。
然而时事不凑巧,她前脚刚踏入玉家别府,玉家的仆人便告诉她,她想见的玉家家主前一刻刚出府去了商会。因着是公主亲临,玉家上下自然不敢怠慢。见不着想见的人她倒并不扫兴,名家般品鉴了一番玉家别府的楼台亭阁,留了张字条便离开了玉家。
天意作弄,孟拂尘并不知道,她刚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人家玉离公子的车舆便停在了玉府门口。
玉翊痕和孟拂尘载在史册上有迹可循的第一次照面,便是在那风拂纱窗里的惊鸿一瞥。
时隔多年,有人问玉翊痕平生最悔什么。
玉一般的公子笑得微微凉,回答说:“是那一步迟来的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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