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生如何听不出女子的意思?
实际上,在场的除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头,又有谁会不明白女子的意思?
刘全生以头抢地,声音慷慨地说道:“奴才自少入府,在府中过了几十年。说句高攀的话,奴才虽不姓黄,却早将黄府当作了我的家!奴才不如各位老爷、大人、夫人般学识高深,光风霁月,但自小吃黄府的笔墨,也懂了些做人的道理。前番奴才被猪油蒙了心,犯了大罪,奴才认!只求夫人能留奴才一条小命,也可接着为黄家尽忠,偿还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照拂之情!”
华服女子不动声色:“我念在你作为家里老人,几十年来兢兢业业,未曾有过大步的行差踏错,且留你管家之职,看你表现再论其他。你既仍是府中管家,奖惩之事,必要行之有名。且说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刘全生道:“夫人心中必有主张,奴才也仅敢凭着这些年的经验斗胆猜测一二。首先,奴才恳请夫人准许吴帐房回府!诚如夫人所言,吴帐房也是府里老人,多年来没有错过一笔账目,没有贪墨过半块银饼屑,若论资历能力,足以担任帐房统筹一职。前番奴才心中有鬼,诬害了吴帐房,也是愧疚万分。奴才求夫人准许奴才亲自登吴家之门,将吴帐房风风光光地迎回,并委以重任!”
“准。”
刘全生得到同意,再说道:“其次,奴才所犯之罪,按家规论处,该受杖五十,罚俸五年,登记在案,以观后效。请夫人准许奴才下去领罚!”
“准。”
到此,刘全生声音已然不再稳定,有些颤抖,想来这失职的压力太大,已经渐渐撑不住了。但他知道这事没完,想要继续在管家的位子上干下去,仅仅这些还不够。
“奴才以为,这忠元县贪墨之案,奴才虽然办事拖沓,但终究证据齐全,如今也可算是交待了夫人给的任务。诚如奴才所言,这几年勤勤恳恳,未曾有片刻懈怠。按照家规,当赏!”
此话说完,刘全生便一言不发,以示其言尽于此。
女子微微颔首:“刘全生,你不错,很不错。准了。”
刘全生又一磕头,大声道:“谢夫人!”
华服女子沉吟片刻,说道:“我儿留下,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刘全生又磕了一个头,返身而退。从开始就一言未发的年轻女子站起身来,也行了个万福,迈着小步子往大门口走去。
就在二人将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女子突然又冷冷地出声:“记住了,结派站队,出了错,便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本该是说给刘全生听得,不过是把交待过的训言又重复了一遍。按理说,刘全生该躬身受教才是。只是他却仿若未闻,步履不停,从大门走出正堂。
那年轻女子却是停在当场,过了几息,方才轻叹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儿记住了。”
说完这句话,她才迈出大门。
两个男孩大眼瞪小眼,完全没明白状况。
华服女子将他们唤到身前,抬起茶杯,清啜一口香茶,问道:“家主让你们来旁观揣摩,你们看明白了多少?”
两个男孩面面相觑,大男孩多少年长一些,对人情世故稍微了解,倒也有些想法。小男孩年纪尚幼,小脸上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或者说,真正地发生了什么。
母亲问话,他们不能不答。大男孩硬起头皮,上前一步,说道:“母亲治家有方,府里上下皆知,家中长辈们对于母亲行事素来赞不绝口。孩儿只觉得,那个刘全生很不简单。”
“具体说说。”
“刘全生本犯了大罪,就算不被逐出家门,起码该被一撸到底,做回家丁掏粪去。然而,他先是据实认罪,不存半点侥幸之心,而后晓之以情,慷慨陈词,最后更是揣摩了母亲的心思,以请回吴帐房显示诚意,以惩罚自己表明悔意,最高明的,是以戴罪之身要赏,来表明自己治家有术。其言辞之中,更不时透露出他与咱家的关系,以及他是如何地合适继续担任管家之职。此人心机老练,在母亲大动家法的压力之下,竟于几息之内想出这等完善的应对之法,不可谓不可怕!”
“五十个板子,他也真狠得下心来对自己下手!以此人之心智城府,若能修仙儒之道,早晚是个枭仙雄儒!此时孩儿才明白母亲曾说的‘市井之中有大智慧’!”
华服女子点了点头,不予置评,又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
“真地没有了?”
“真地没有了。”
“必须说。”女子声音略严厉了些。
“孩儿真地不知说什么。”大男孩坚定地摇了摇头。
女子这才笑道:“不错,老四你很不错。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我黄家少爷该有的智慧。”
黄魄闻言低头,沉默不语,即使受了夸奖,面上也没有喜色。
不明白大嫂临出门前的那句话,便不明白忠元县贪墨一案与大哥一家有什么关系。兄弟之间和睦为重,是非对错本就该由父母长辈裁决。
黄魄说完了自己的想法,自然该轮到小男孩说了。
“老五,你有什么想说的?”
黄泉哪懂那些,他今年才七岁,脚踝还疼得紧,眼下他小脸憋得通红,正极力思索刚才看见的每一幕,听到的每一句话,希望能从中找到答案。
女子看到他的窘态,也觉得让一个这么大点的孩子去理解这些弯弯道道不太现实,故打算让他随便说点什么便作罢。
可以答错,但不可毫无想法,否则那就是一根朽木。
黄泉越来越紧张,嗫喏道:“这个……结派站队,出了错,便要付出代价……”
女子最后就说了这么一句,他就只记得这么一句。
黄魄轻笑出声,女子也抿起了嘴,不复面对下人时的杀伐果断。
女子伸手,拉过小男孩,把他抱在怀中,去探摸他伤到的地方。小男孩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仍憋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女子心中欣慰,却没有半句赞赏他的毅力和坚强。她以为这种坚强是应该做到的,而做到应该做的事情,并不值得被夸奖,反之,没做到该做的事情,便要接受惩罚。
她轻轻地揉着黄泉受伤的地方,暗中以法力化去那里的淤血,口中说道:“是啊,人之一世,只要出世而居,便会与人为伍。而与人为伍,便要站好队伍。站错了队,铁胆英雄也会末路绝命;跟对了人,羸弱鸡犬也能得道升天。那么,如何才能在站队结派之时,不出差错?”
脚踝的伤痛慢慢消去,小黄泉的脑袋也随之清醒了些。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灵光一现,开心地拍手说道:“我知道啦!两边都站,或者两边都不站,不就可以了嘛!”
女子面色一肃。她知道黄泉这话只是童言无忌,但身为黄府主母,却必须要教好黄家的少爷。
只听她语气严肃地说道:“错!不管站哪一队,属哪一派,只要旗帜鲜明,便只存对立,不分善恶,无人能够指摘。而世间最猥琐之人,莫过于左右逢源、首鼠两端,妄图两边讨好,最后必然为众人所共弃!至于立场不明之辈,看似浊世独立,可实际上,两队不站,对于两边人来说,就是两队都站!似这两等人,或为旁人构陷,或为自己所误,往往不得善终。老五,你记住了吗?”
小黄泉忘了问怎么才能在站队结派时不出岔子,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女子让他记住这段话,他这一记,便记了一辈子。
这一辈子,似乎有点久了。
黄泉晕晕沉沉地醒了过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淹没了他刚有一丝回复的意识。
在重新陷入昏迷之前,黄泉感受到一股突然涌入体内的暖流,痛楚的感觉稍微缓解,迷迷糊糊地想道:
“这般下场,莫不成是当时站错了队、入错了派?罢了,事赶事,已然如此,又岂有变节之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