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防备，你欲擒故纵》 第一百九十节

    看她这般激动，元吴妮什么也没有说，把受到惊动赶来的护士请了出去，关好房门，坐到她的身后，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让她尽情痛哭。等到她哭得眼泪湿透枕头面，哭得筋疲力尽了，元吴妮就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床头，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抹了抹脸，倒了杯热水给她润润喉咙。

    香柚慢慢抿着热水，有点尴尬，眼睛不敢抬起来看元吴妮。但是元吴妮也没有就开口，反而静静坐了好一阵子，神色怔忡，直直呆呆望着窗外的一角天空。

    “我有两个女儿的，一个是元欢，一个是元喜。元欢没有元喜那么漂亮，可是她很有人缘，老爷和桃华小姐都很喜欢她。尤其是老爷。那会儿，老爷为了少爷的前途着想，千方百计和太太离了，让太太带着少爷到国外去。人前，老爷没什么，可人后，老爷对着灯整宿整宿发呆。他就这么个儿子，而且还是这么个岁数上才有的儿子，一旦离开跟前，他能不牵肠挂肚吗？更何况，那时少爷才两岁，就得跟着太太在外国漂泊，唉，不过，也总比那时我们被关在那地方好。你也见过那地方的，你懂我们那时会有多辛苦。可是，生活再艰难都容易对付，最难熬的是心里的折磨。”

    “那时，元欢才四岁，是我们大家的开心果，欢喜团。有她在身边陪着我们，老爷和桃华小姐才撑过了那段日子。你可能不知道，那时我们在那里面住了多久。十年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整整断绝了十年。到1963年的时候，我们才得离开那里，可离开了那里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够回到过去的生活。离开了那里，我们又全体被转移到张家口坝上农场，在那里进行劳动改造。元欢一直跟着我们，不离左右，是老爷的贴心小棉袄。老爷几乎是把她当成少爷那般来疼爱。”

    元吴妮抬手起来，重重抹了一把脸，长长叹了一口气，像一头老牛为沉重的负担在喘息。“老爷还替她取了名字，要她做他的干女儿，天天要她叫他爸爸，人前人后都洞庭、洞庭地叫唤她。忆洞庭，忆洞庭！老爷是在想念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的儿子呀！那时候，国家和国际的关系还是紧张，老爷又是被劳改的对象，根本不能往外随便写信，更不用说能收到太太、少爷从国外寄回来的信件了。那些信件每次寄到郭家的时候，郭家都提心吊胆，还得接受有关部门审查。他们也是替忆家担着风险的。所以，老爷感念郭家，总要想方设法还了郭家这份情。”

    “后来，果然是还上了这份情了。少爷娶了郭家二小姐，忆郭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也算了却老爷的一桩心愿。可是，老爷万万没想到，少爷竟然会喜欢上元欢。在他心里，他只觉得，元欢就是忆洞庭，就是少爷的姐姐，哪里有弟弟爱上姐姐，还要跟姐姐结婚的？他为这个发了泼天大怒，把元欢、少爷分别锁在两个屋里，谁也不许放他们出来，硬逼着少爷娶郭家二小姐。少爷是什么脾气呀，能就这么屈服吗？自然是闹得不可开交，一连三天滴水不进，把大家都吓坏了。可这能怪少爷吗？说实在的，谁也怪不了。少爷从国外回来，和元欢就十分投缘，在他心里可没有像老爷那样，真把元欢当成亲闺女、亲姐姐看待，他们俩就是年纪相仿又能朝夕相处的一对大孩子，他会喜欢元欢，要娶元欢，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但是，他能娶吗？”

    看着香柚专心致志、瞪圆了眼睛来听她说话的样子，元吴妮摸了摸她变得瘦削的脸颊，轻轻喟叹：“香柚，做父母的都是自私的。他们一定会为自己的孩子做尽最好的打算，即使要牺牲掉谁，都是在所不惜的。少爷就是少爷，他才是老爷心头唯一的那块肉。元欢以为老爷那么多年对她的疼爱会换来老爷的让步，她错了。即便知道她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老爷还是要少爷娶郭小姐进门。而且，就是因为元欢有了少爷的骨肉，老爷才更容易胁迫少爷就范，让少爷以娶郭小姐为代价，来换取元欢在家中的一席之地。我的元欢，她不懂这些交易，她傻呀，居然以为少爷抛弃她了，趁着我眼错不见，没看牢，她就跑了。”

    元吴妮的眼泪渐渐淹没了眼眶。她赶紧用手拭去那些羞耻的液体，极力想掩饰自己的痛苦。可是，香柚不放过她，一直追问，后来呢，后来呢？元吴妮闭了几次眼睛，终于把最心疼的事实告诉了她：“我那个傻姑娘呀！她跑出去以后，我们到处找不着她，过了三个月，钱塘江退潮了，公安局来通知我们认领尸体。我的元欢，她跳了钱塘江了。可怜她肚子里还带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外孙，连见一面都没有机会了。”

    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触发机关，一旦说出了口，元吴妮再也没法保持表面的冷静，只好用双手捂住面孔，像街坊乡里的普通老妪一般，呜呜痛哭失声。香柚看她这样，心里也难受得很，说不清是为了谁，便和她对坐着一起又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