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草原的天空是墨蓝的,晴朗的夜晚天空分外的清澈,星光如同被雨水洗过一般。
宽广的平原上燃起了篝火,火光熊熊,映照得半边天都变成了红色。
火光的闪烁间,奴隶们在帐间来来往往,不断地把精美的食物与美酒送进那最大最豪奢的金帐,那是北蛮的王庭,是可汗所居住议事的地方,今夜正式可汗召集众部议事的夜晚。
老萨满大大咧咧地掀起帐篷走了进去,身后跟着大弟子苏哈赤和刚刚成为老萨满弟子的叶北,踏进帐篷的时候,苏哈赤有些讶异,每一次议事之前都会融洽地聚餐,以表示大家都是带着平和安稳的心态来进行这次议会,本来以为帐里应该是欢歌艳舞,美酒佳肴,然而此时却安静得出奇。
金帐内部比外面的装饰更加得豪华,金线与羊毛缠成线编织而成的地毯铺满了地面,顶上垂下成匹的东陆丝绸,这些丝绸是草原上的商人从东陆不远千里贩运过来的,在草原上甚至能够达到一匹丝绸百只羊的价格,那几乎就是一些稍小一点部落的全部牧羊。
彩色的豪贵锦缎围绕着帐篷,那上面用华丽的色彩描绘了蛮族史诗,其细致精美程度罕见于世间,曾有东陆画家有幸得见,心中激荡以至昏厥,高呼此画艺非人矣。
金色的螭炉里飘出冉冉的香烟,里面是草原上少见的异香,为了驱逐帐内的异味,火光在烟雾中变得更在诡谲,可汗就坐在那最上端的位置,身披貂裘,整个人如在烟云之中,看不清面目。
左右贤王分别坐在可汗的左右下方,而左贤王下方则是一排排掌权的将军们侍立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而右贤王下方则坐着贵族老爷们,也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将军们,两边就这样僵持着,可汗看见老萨满走进帐里,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老萨满看着紧张对峙的双方,嘿嘿地笑了,摇摇晃晃地找了个角落,靠着火堆懒洋洋地蹲着,眼睛微咪,似乎是要舒服地睡着的模样,苏哈赤和叶北面面相觑,只好跟在老萨满身后站着,老萨满可以随便坐,躺着都行,他们两可不行。
“好了,今晚议事的人到齐了,那么我们就开始今天要说的事情,”可汗的声音透出沙帐,悠悠地传入众人的耳里。
“如今我们北蛮日趋势强,不但与我们长久以来的盟友北唐国关系日益稳固,”大君的头往老萨满的方向微微转了一下,似乎是在看着叶北。
“就在前两日,东平国的使者千里北上,专程向我表达了东平国的友好,并欲与我们达成盟约,诸位说说看法吧。”可汗的声音低沉,带着询问的意味。
叶北心里一惊,东平国与北唐国相邻,两国之间关系不好不坏,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使得两国得以保持和平相处,但这只是暂时的,如今老皇帝摇摇欲坠,然而唯一的皇太子在留下子嗣以后便忽然暴毙,皇孙尚且年幼,无法当政,各方诸雄虎视眈眈,一旦老皇帝驾崩,那年幼的皇孙便如在饿狼群中的羊羔,谁能把控住,便能掌握住这个天下。
在权力面前,任何的联盟友谊都是虚妄,更别说东平北唐两个本就没有良好关系的国家。
左贤王座下的呼延将军起身上前:“尊贵的可汗,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与东平国结盟,我们如今已经有了北唐国这个盟友,而那东平国的国力本就不如北唐……”
右贤王下方的达戈里大汗王打断了呼延将军的话:“呼延将军有所不知,东平国有一支白羽骑,号称一箭穿云,万军取敌,那白羽骑中人人箭术精湛,若是配合我们草原人的马术更是无可匹敌,等到我们北蛮直取中原那天,必然有大用场。”
达戈里大汗王算起来还是最年长的叔叔,他一开口,其余几王纷纷点头附和。
呼延将军冷哼了一声:“没想到达戈里大汗王对兵马还有些了解,这可不像平日里只会饮酒作乐玩弄女婢的大汗王啊。那大汗王可知道只需我手下骑兵来回一个冲锋,便可冲垮那白羽骑。”
“你!”达戈里大汗王被呼延噎得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不出话来,呼延将军丝毫不留脸面戳穿了大汗王的本来面貌,他确实平日里完全不了解军事,刚才那番话本就是来议事前,那东平国的使者悄然去往他帐里,用数箱金银珠宝让他在帐中说出这番话。
“更何况以咱们北蛮的实力,又何必与其多行此事,那北唐国本就与我们长时间交好,就算是做生意,也得找熟悉的吧”一旁的帖不花将军也开口说话,这位从奴隶一直拼杀到如今这个位置的将军,是真正被鲜血浇灌出来的,他一开口,仿佛空气里都带出了冷意。
五王乌苏大汗王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帖不花,这里哪里轮得到你个奴隶说话!你这位置还是我们慕容家赏赐给你的!”
帖不花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那就不知道从未上过战场的几位大汗王们,是如何知道那东平国的军力和骑兵的?几位大汗王如此执意与那东平国结盟,可是想去那东平海边看风景么?”
乌苏大汗王仿若受到莫大的羞辱,从垫子上站起身,一只脚踏在桌子上,就准备向前扑到那帖不花的身上,好叫人知道他乌苏大汗王可不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贵族。
“行了!”可汗喝停了这场即将发展成闹剧的争执。
可汗的声音不是很大,却相当浑厚,传遍了帐篷的每个角落,就连角落里昏昏欲睡的老萨满都坐直了身子,空气瞬间平静,带着一丝丝不安。
“今天先到这样吧,几位将军和大汗王们都先离开吧,外面有美食与美酒等着你们,我还有些事要和萨满大人说。”可汗威严的声音下了命令,众人都得乖乖执行,这便是草原上有无上统治力的可汗。
贵族与将军们都离去了,只剩下老萨满与他的两个弟子在金帐内。
可汗站起身,从烟雾里走了出来,走到叶北面前,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
“来,叶北,让我好好看看你”可汗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可汗的手掌粗糙不堪,一寸一寸地在叶北的脸上移动,从眉眼一直抚摸到脸颊,叶北感觉仿佛是一层砂纸在自己脸上划过。
可汗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场面长久地沉默着,即便如苏哈赤这等粗神经的人也感到一阵尴尬,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局面。
叶北其实是个有些贱格的人,以前在北唐的时候,街头巷尾横冲直撞,撞到人也不仗势欺人,即便对方确实不知道自己身份,也会一脸贱笑各种叔叔阿姨,哄得对方合不拢嘴,想骂又骂不出口,只好象征性拍拍头放他离开,叶北不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
这种沉默的时候本该是叶北发挥自己特长,想必即使面对的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可汗,他也可以飚出一口烂话打破沉默。
叶北试图堆起笑容,说些什么话,可汗你手这么粗糙不保养的么,可汗你要是和东平结盟想必会继续和我们保持盟友吧,可汗我一直崇尚英雄今日得见不如我们相碰一杯之类。
但是他办不到。
眼前这个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不止是可汗,也是他的叔叔。
他的亲叔叔。
“叶北……你的母亲,”最终还是可汗先开口。
“她死了,”叶北打断了可汗的话,有些嘲弄,自己母亲的亲哥哥,还要自己去亲口告诉他,他妹妹已经死了,真嘲讽啊。
又是漫长的沉默,可汗望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一阵恍惚。
“想知道你母亲小时候么,”可汗的声音里有着无比的疲倦。
叶北捏紧了双手,苏哈赤有些不安地按住了叶北的肩膀。
“你的母亲,她小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可汗微咪着双眼,似乎看到了过去的时光。
“那个时候她比我矮,每次上马都要我托她上去,一直到了后来她长高了,依然喜欢叫我举她上去,她说这样不费力气。”
“那个时候整个部族,没有姑娘比她更漂亮,她擅长一切东西
(本章未完,请翻页),平日里骑马射箭甚至胜过我,而每到节日的时候,她做出来的手抓肉永远是部族里年轻人争抢的对象,每当她看到那些男子为了抢一块肉而大打出手时,就会在旁边咯咯得笑着,笑着笑着,抢肉的也不抢了,就光顾着看她笑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偷摸去解了那些人的裤带,看着那些人惊慌提裤子追着我打,她就会赶紧拉着我跑开。”
大君脸上浮出了笑容,好像有阳光落在身上一般,舒适且温暖。
“以前每当我犯错的时候,阿爸就会罚我,不准我吃饭,让我在帐篷里思过,那个时候你母亲就会偷偷带吃食,藏在帐篷里,等到大家都睡着以后,偷偷摸摸拿给我,那是我回忆里最美好的味道。”
“直到那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演武,刚刚结束的时候,你母亲偷偷摸进来,拉着我坐下,满脸通红的样子。”
可汗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见妹妹那个样子,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会有那样羞怯的模样,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东陆男子,当时我心想,我妹妹喜欢上的人,不管她是谁,我都会帮她抢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上的,是当时北唐国的世子,也就是你的父亲,”可汗深沉地看着叶北。
“你父亲这么早送你来北蛮,想必你肯定没经历过每个世子都会经过的游学吧,在你之前,你们北唐国的历任世子都会于四方游学,算是成为国主前的最后一次自由吧,那个时候,正好你的父亲游历到了北蛮。”
“那个时候北蛮还没有和你们北唐国结盟,这个盟约是我和你父亲后来订下的,当时你父亲与我妹妹在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两人所在的位置已经决定了两人的未来。”
“只是……我没想到你父亲那么大胆,居然真的敢深入北蛮,连夜带着你母亲私奔回国,当三千精骑兵追杀而至时,你父亲和我妹妹已经深入东陆回到北唐,那三千精骑只得返回,说起来,我当时听到他们安全逃出去了,心里还有些开心,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种事。”
螭炉里的香已经灭了很久,老萨满在旁边几乎快要睡着,苏哈赤第一次听到大君如此温和地讲述,心中讶异的同时也不敢出声,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当年蛮族小公主无故失踪,并不是草原上所传的被狼群所袭击,而是和一个东陆男子私奔了,那人还是现如今北唐国的国主。
苏哈赤感觉自己手下叶北的肩膀有些颤抖,他努力安抚,试图让叶北冷静下来。
老萨满在一旁睁开眼,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悲哀。
叶北低着头,用双手捧着脸,他的记忆里其实对母亲的记忆很模糊,唯一留下的就是当年母亲自刎于自己面前的那一幕,今天是他第一次知道母亲以前的事,母亲以前原来也是那样可爱活泼的少女,也曾经是那样活生生的存在。
可汗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到了手腕上的那块玉佩,有些悲伤地笑了:“没想到这块玉佩在你身上,这是我当年从东陆收来,在他们私奔前夜拿给你母亲的,我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拿着这块玉佩回来,我都会保护那个人,无论他是谁,我以为会是那个男人在将来某一天拿着玉佩回来。”
叶北终于抬起头,泪流满面,他用双袖使劲地擦拭脸庞,努力稳定语气:“多谢可汗的讲述,我有些累了,希望可汗准许我离开。”
可汗沉默了一会儿,挥挥手准许他离去。
苏哈赤赶紧跟上了叶北的步伐,老师嘱咐自己要照看好他,一旁的老萨满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有些悲哀的看着可汗:“阿摩勒,别想了,当初的事情不怪你,你父亲当时情况,你阻止不了他的。”
在草原上只有老萨满敢直呼可汗童年时的小名,毕竟可汗几乎是由老萨满一手教导成长起来的。
可汗有些沉重地点点头,老萨满也不再多说什么,迈着脚步离开了金帐。
帐中只剩可汗一人静静地站着,望着叶北离去的方向,安静得如同石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