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秋风扫着落叶,吹动谭静月的长发。她轻轻勾起小指,将发撩至而后:“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您和几年前一个模样,没什么变化,怎么可能认不出。”
“哪有,都三十好几了,年纪都写在脸上了。”谭静月别过脸去看她,笑容温婉大方:“倒是你,长得越来越漂亮了。那天在学院报告厅后门看见你,我都不敢认了。”
“您过奖了。”
两个多年不曾联系,加之又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见了面,除了尴尬的寒暄,就是尴尬的沉默。
谭静月似乎有话不知从何说起,心细的阮心悦看了出来。她悄悄将手摸上声带处,利用震动感知音量大小,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低缓,不那么突兀。关于耳朵的缺陷,她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感到自卑,但偏偏在谭静月面前,她卑微,她胆怯。
作为小辈,她率先打破沉默:“对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衡前脚离开美国,我后脚就回来了。”
阿衡。
叶则衡的小名。
这是只有叶家人才能专属的亲昵。
提及心上人,即使学历再高、读过再多书的人,也都是一个模样,同样的害羞、同样的赧然。此刻,谭静月眼角弯弯,不像是之前寒暄的假笑,倒是发自内心笑了开来,眸子里充斥着小女儿的娇态:“我们俩都年纪不小了,我在国外逗留太久了,也是时候回来结婚了。”
“也对,小叔和小婶本来就是一对。”
当小叔和小婶这样天然的称谓摆在一块儿的时候,阮心悦才发觉,自己是被隔离在两人之外的。不知道为何,这股被孤立的味道,甚至令阮心悦的心脏都有点微微地收缩,好像有点疼似的,酸疼。
谭静月是叶家老爷子叶怀正为叶则衡钦点的媳妇人选,也是老爷子的战友之女。多年前,军队服役期间,驻守边疆时,战友曾为老爷子挡过一枪,致使左腿伤残。老爷子一直感恩在心,时刻不忘。两人退役之后,老爷子还没来得及报恩,战友及其妻子就因意外亡故,只留下了一个未成年的女儿谭静月。老爷子不忍心看战友的骨肉流落福利院,就亲自将她接回了家中照顾,视若亲生女儿。
从此,谭静月和叶则衡亲梅竹马,一同长大。谭静月性格温柔,又好学上进,深得老爷子喜爱。久而久之,老爷子就生出了让她当自己儿媳妇的想法。谭静月二十岁那年,眼见她愈发出类拔萃,怀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老爷子不动声色地就举办了一场订婚宴,确定了谭静月与自家儿子未来的亲事。
只可惜后来,叶韵眉丧子丧偶,阮心悦意外进驻,复杂的家庭环境,令这桩婚事越拖越久。再到后来,谭静月也因进修原因远赴国外,这场婚礼至今都未能补完。
近些年来,老爷子提及谭静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催促叶则衡成婚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想必谭静月此次归来,婚礼是才是最主要的原因。毕竟,像叶家这样的豪门世家,最喜欢这样家世清白,又学历高深的女人了。
距离再次开课不到三分钟,周遭的学生群已经有了涌回教室的趋势。
在略显嘈杂的环境下,谭静月侧过脸,淡笑着看向阮心悦,嘴唇动得很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昨天回了趟老宅,老爷子跟我念叨了你好久,说是你很久没回去了。心悦,你看再过些日子就是老爷子就六十大寿了,要不你也一起过来……”
“我就不了。”阮心悦拒绝地很快。
“是因为……韵眉姐?”
当这个名字被提及的时候,阮心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既是出于内心本身的条件反射,也是出于恐惧。
许久后,阮心悦才吐了两个字:“不是。”
识人如谭静月,一眼就看出了阮心悦的心事,进而劝道:“心悦,算我多一句嘴,其实韵眉姐也挺可怜的。中年时丧子又丧偶,这样大的悲伤换做谁都承受不来。你也别太怪她,当初她对你那样,大多也是因为得了ptsd。”
ptsd,创伤型后遗症,一种精神疾病。
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阮心悦忽然打从心底想要发笑。她忽然在想,是不是每个人想要推卸责任的时候,都惯用这样虚妄又让人难懂的名词?
身为叶家的未来媳妇,谭静月做事处处尽责。明知阮心悦故意回避这桩事,她却仍旧迎难而上:“关于当年让你顶替死去的博然,真的很抱歉。”
“没事。”沉下心来,阮心悦很是心平气和。
“那你的耳朵……”
阮心悦松掉触在声带上的食指,勾唇朝她扫出一笑,“没事,只不过是区区两只耳朵的听力而已。”
上课铃响了,铃音闹醒了整个校园,但阮心悦却听不见。她唯独看见了好友高莉正朝她跑过来,还抱着一堆垃圾食品。
她跨过谭静月,对高莉招了招手,迎了过去。
关于过去的事,阮心悦早已不想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那些心上的、身上的伤,将是她一生的阴影。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梦,忘不了那个女人撕扯着她,将她甩向地面时的狠戾。
最令人可怕的是,那个梦并不只是个梦魇。
而是在她十九岁那年,曾经切切实实地发生过的。
从那时起,阮心悦失了聪。
**
接过高莉手中的零食,阮心悦与她一同跨进阶梯教室。
彼时,谭静月还站在花坛旁,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阮心悦象征性的点了点头,趁机与她错开。
心细的高莉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等进了教室入座之后,她侧着脸,将手掩在鼻尖,只露了一个唇形给阮心悦:“你跟谭教授认识?”
“不认识。”
高莉撕开一包薯片,塞了几片往嘴里啃:“那我刚刚怎么看见你在跟她说话?”
“是啊。”阮心悦顺手从包里掏出手机,瞧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她是学院里的教授,碰上了总要顺口打声招呼的。”
“也对。”薯片碎屑粘在指腹上,高莉熟练地嘬了一口,指了指阮心悦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我手机没电了,你的借我玩会儿呗。”
阮心悦把手机递给她。
划开屏幕,还需要密码才能进入主页,高莉信手乱点了几下,都没能解开。于是,就干脆问阮心悦。
“密码呢?”
闻言,阮心悦犹豫了一会儿,隔了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四位数字。
“5616。”
“咦……”高莉纳闷,“这不是你的□□密码嘛,我记得你□□密码是561600来着。手机解锁密码和□□一个样,你也不怕被偷?”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银行密码的?”
“哎呀,同住一个寝室那么多年,想看不见也难。”高莉解开锁屏,摆弄着阮心悦的手机:“可不止□□密码,我还知道你校园卡的密码也是这个。不过话说回来,你什么号码都是5616开头,倒也是蛮奇怪的,是不是有什么寓意?”
阮心悦突然沉默不回答。
高莉好奇地试探:“难不成这是你暗恋的学长的生日?还是某个重要的纪念日?”
过了会儿,她又否定了自己的观点:“不对,日子里没有5616这样的组合,该不会是什么数学代数?”
阮心悦没回应,高莉就源源不断地猜测着。
讲台上,谭静月正教着课,她每一处讲解都游刃有余、生动贴切,引得台下掌声雷动。讲课中途,她低眉翻开课本,从阮心悦的角度望去,正好瞧见了她姣好的侧颜,带着一股天然的书卷气,倒像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温婉模样。
突如其来的勇气,令阮心悦打断了高莉。
“5616,是我第一次爱上的人的名字。”阮心悦说。
“卧槽,真的假的?!”相识四载,在高莉的认知里,阮心悦情感史一片空白。别说男友,更是连一个暧昧对象都没有。现如今,凭空冒出一个她爱着的人,高莉简直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不等阮心悦解释,她又十万火急地追问:“他长什么样?多大岁数?帅不帅?学历怎么样?是你的高中同学还是初中校友?”
面对高莉的一连串炮轰,阮心悦却只是朝她微微笑,答非所问地说。
“只可惜,这是一场漫长的暗恋,永远没有结果罢了。”
后来,高莉还曾多次尝试敲开阮心悦的银牙,把她的秘密套出来。但向来好说话的阮心悦,却一反常态,愣是一个字也不透露。直到快要下课,高莉依旧一无所获。
嘴边的零食,在这节课上,已经全部消耗完毕。高莉咂着嘴,百无聊赖地开始和阮心悦吹起牛来。
“对了,我刚才在超市排队买零食的时候,听人说起,谭教授的背景似乎很大。”
“你倒是小道消息一流。”
“听说,她和亭城背景强大的叶家有些不能说的关系。”高莉担心被人听见,张着唇不发出声音,只用唇语与阮心悦交流,“有人说,她之所以能受到学院这么高的重视,就是因为她是叶家钦定的儿媳妇,是那个经常登上财经杂志头版头条的、唯臣集团负责人叶则衡的未来媳妇。”
当叶则衡这个名字被提及的时候,阮心悦怔了好一会儿,才心猿意马地回了句:“是吗?”
“到底是不是,我亲自测一测就知道了。”
“你要怎么测?”阮心悦生怕她整出些幺蛾子,倒是紧张起来。
却不想,高莉只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神秘兮兮地对着阮心悦说:“我记得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把两个人的姓名笔画数拆分,前后层层相加,呈杨辉三角形。两人姓名笔数最终相加之和为单数,就是没缘分。如果是双数,就是有缘。”
“你幼不幼稚?”
“我跟你说,可别不相信这个。我活了二十几年,可是靠这个算出了我和我好几个前男友的最终缘分呢。”
“真的假的?”阮心悦一脸无可奈何。
高莉深信不疑:“当然!”
说完,高莉就认真地开始在纸上描画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男前女后,男的姓名笔画要放在女的前面。”
“叶则衡,叶是5笔,则是6笔,衡是16笔。”
“5616就是叶则衡。”
铅笔在纸上来回运作,缓慢的笔迹下,高莉写下了代表叶则衡的5616。见到这四个数字的那一刻,失聪多年的阮心悦,像是一瞬间恢复了听力。她听见了铅笔在白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听见了心如擂鼓的跳动声,听见了来自七年前的遥远声音,那时有个人在亭云镇,用她此生听过最低沉温柔的声线,喊她“阮阮”。
5616,叶则衡。
这是阮心悦一辈子都不会启齿的秘密。
她爱上了一个一生都不能爱的人。
**
回忆在脑海里疯狂叫嚣,越过七年时光,恍惚还在昨日。
还是那样的场景,淋着雨的少女,因忘记新家的密码被滞留在门外。年轻英俊的男人发现了她,将她抱回家中,悉心照顾。
——“我们家阮阮可真是个迷糊的小姑娘,都多少次忘记回家的密码了。照我看就这样,以后家里的密码都统一设成6410好了。”
——“为什么?”
——“6410,就是阮心悦。阮是6画,心是4画,悦是10画。加起来6410,就是阮心悦。要是别的地方需要六位数、八位数的密码,咱们就在后头多加几个零。”
——“那好,等价交换。以后我所有的密码都是5616,叶则衡。”
——“可以。”
勾勾指,盟约达成。
没有人知道,那是孤苦无依的少女,第一次在不经意间爱上了那个不可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