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两天后，阮心悦与周绍川等电视台同事，一同踏上了去奉城的火车。
奉城地处西北地段，距离亭城上万公里。而阮心悦对奉城的所有印象，都源于母亲阮菁，她清楚地记得，当年母亲在火车站离去时，所选择的目的地就是奉城。
当时，为找寻在开往奉城中途下车的阮菁，叶则衡曾陪着阮心悦顺火车沿线一路寻找，却依旧毫无痕迹可寻。
最后的最后，抵达奉城的那一刻，阮心悦的心也灰了。
她对奉城的记忆，就只剩下漫天漫地的黄土地，以及荒野上高到快要将人淹没的草丛。
对于这座城市，阮心悦希望却又抗拒。
而此次电视台一群人去奉城，是为了追踪一条重大新闻。
前段时间，亭城某居民家中五口人，因误食特殊加工的鸭血，导致严重食物中毒，至今尚未脱离生命危险。有关问题鸭血，记者们追根溯源，最终从群众口中得知线索，得知问题鸭血正出自奉城某家食品加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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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稍作休整，亭城电视台一行五人，一同来到了奉城郊区，问题鸭血加工厂的所在地。
当工厂真正呈现在眼前时，阮心悦等人都彻底怔在当场。
没有水泥砖墙的像样房屋，连一处平房都不是，整个食品加工厂就只是个简易的塑料棚。虽然食品加工厂对外经营鸭血加工，但周遭却连鸭毛都没见着一根，唯独可见的，是塑料棚外，竖着的好几个青蓝色的工业塑料桶。好几名当地工人，正围在一个巨大的锅炉旁边，一边从蛇皮袋里舀出一勺红色晶体，一边往锅炉里倒。没一会儿，在木棍的均匀搅拌下，锅炉内浓稠的液体，逐渐变成鲜红。
工人熟练地将液体灌进工业塑料桶里，等待冷却。一旁，部分已冷却完毕的液体，已经呈现出鸭血的褐红色。苍蝇在塑料桶旁徘徊，脏乱的环境俨然已经成了它的绝佳繁衍地。
为获得最直接的线索，一行人最终决定采用暗中拍摄的方式，假扮购买商，查明真相。
而最至关重要的针孔摄像头，则被藏在了特殊定制的手提包内。在组长的安排下，最终决定放在聋哑的阮心悦身上。阮心悦是同组唯一的女性，手提包作为装饰不容易引起怀疑，更何况她又聋哑，即便发生问题，对方也多会出于同情放过她，从而最直接的证据也能够被保留。毕竟，做新闻这一行，证据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当组长提出要将摄像头放在阮心悦身上，立刻就得到了周绍川的强烈反对。
但阮心悦自己却十分坚持，最终周绍川无奈，只好答应。
踏着晚霞，暗中拍摄终于开始。在周绍川等人的循循善诱下，以及阮心悦的配合下，加工厂老板逐渐将鸭血加工的真相暴露在镜头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所谓鸭血，竟不含任何的鸭血成分，全都是用工业染料和粘合剂勾兑而成的！
随着拍摄深入，加工厂老板准备带领一行人走进加工厂内部。
偏生就在这时，同行的一位同事，在慌乱中意外将自己的录音麦克风掉出。加工厂老板看到麦克风，顿时脸色全变，瞬间将矛头直指周绍川等人，质问来意。
周绍川尝试着将事情圆过去，然而同事却因为紧张，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记者身份。
眼见周遭赤膊的工人越围越多，大有要将五人困住的趋势。周绍川立刻眼疾手快地将阮心悦护到身后，不说话，只用蠕动地唇语告诉她：“阿阮，待会我会把人群推开一个口子，你到时候就朝着口子跑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管我们。”
阮心悦知道此刻事态的严重性，坚决摇头，不愿离开。
但周绍川却罔若未闻，反倒是顺手将她攥着的手提包抢了过去，继而用唇语告诉她：“手提包里的摄像机交给我之后，至关重要的录影不在你手上，即便是他们找到你，也不会为难你，这样你才能全身而退。”
大概是怕阮心悦担心，他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补了一句：“现在摄像机在我手里，待会起冲突，大不了我就把录影还给他们，当做这桩采访失败。再说，我们四个都是大男人，打起架来也不见得吃亏。你一个女的，脚程太慢，指不定就要拖累我们。所以，你必须得先走。”
阮心悦仍旧摇头。
周绍川却给了她一个阳光的笑容：“阿阮，相信我，待会我推开人群，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
说完，不给阮心悦任何犹豫的余地，他猛地跨前一步，挤开面前如山的人群，将阮心悦往外推。
终于终于，阮心悦被推到无人的空地上。
然而，面对着人群，阮心悦却根本不愿走，仍旧停在原地，誓要与大家共进退。
身后的人在涌过来，周绍川还在奋力阻挡。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工人趁周绍川不备，一拳就打在了周绍川的脸上，他的唇角瞬间沁出鲜血。
“阿阮，快走！”
眼见因为自己的拖累而导致周绍川手上，她下意识地就要回去，但周绍川炙热的眼，却不停地在告诉她，快跑，快跑。
一滴眼泪掉了下来，阮心悦冷静下心神。
终于决定不再做负累，彻底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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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在阮心悦离开后，后头的工人在剩余四人的拖延之下，并没有再跟上。
阮心悦忧心周绍川等人的情况，便躲在一旁的草丛里，观察加工厂的动静。没一会，加工厂似乎消停了下来，远远地，阮心悦看见一旁的小道上，工人似乎有说有笑地准备回去了。
天色渐沉，夜幕缓升。
过了许久，阮心悦看到远处食品加工厂的灯都灭了，整个奉城郊区也在黑夜里沉入死寂。
因为心系周绍川等人的安危，阮心悦试图打电话过去，探听他们的状况。然而零格的手机信号，却让这样简单的想法，变得难如登天。
食品加工厂就在不远处，阮心悦担心剩余四人还困在那里，犹豫许久，最终决定亲自往那边走一趟。
但令阮心悦没想到的是，入了夜，郊区半人高的草丛将人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她多次尝试往加工厂的方向去，却发觉自己不停地在偏离方向，而加工厂也离她越来越远。
最终，在漫长的寻找中，加工厂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阮心悦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面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是渺无人烟的郊区，以及近乎将所有视线遮蔽的草丛，说不恐惧，是假的。
阮心悦抱着膝盖，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尝试着打开手机，拨出报警电话，但郊区信号薄弱，刚一拨出就瞬间断线。
僵持三小时之后，午夜的天空忽然飘下雨来，饥饿感与寒冷夹杂着，侵蚀阮心悦稀薄的体温，令她的眼睛产生出朦胧的幻觉。唯一支撑她所有求救信念的手机，也因重复拨出电话，电量所剩无几。
头一回，阮心悦感到了绝望。
漫天漫地的绝望。
风吹、雨淋与饥饿，让阮心悦的眼皮变得很重，像是随时都要闭下来。她尚有些意识，明白要是真的这样睡去，或许真的会就此死去。她很不甘心，用尽浑身力气，掐了一把自己。
然而，疼痛的刺激作用很短暂，没一会，效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本就脆弱的免疫力已经下降到极点，还想使力掐自己，却发觉根本使不上力气。
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像是一张粘在墙壁上的纸，风一吹，便随时都要落下来。
在漆黑又死寂的平原上，历经长久的等待之后，阮心悦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脊背失力歪斜，整个人都侧倒在了地上。
临闭眼的那一刻，阮心悦眼前依稀浮过叶则衡的模样，清俊且从容，一时间，阮心悦忽然很定心。
人说，在一个人失去意识时，最后脑海里出现的画面，一定是对她最重要的人。
而叶则衡之于阮心悦是怎样的存在，至今连阮心悦都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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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心悦也不记得，她到底躲在草丛里睡了多久。
睡梦中，意识很浅的时候，她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在草丛里奔跑，在呼喊她的名字——“阮阮、阮阮。”她依稀听见草丛与那人的裤脚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那么焦躁，那么迫切。虽然，她分明是听不见声音的。
直到许久之后，身体忽然被一双炙热温暖的臂膀抱紧，阮心悦才知道，这并不是在做梦。
微微睁开眼，她看见了他谙熟的容貌、暖煦的体温、清俊的眼。
不是梦，却胜似梦境。
“小叔。”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认出了他。
叶则衡不顾她身上狼狈的泥水，心疼地将她搂进胸膛：“我在。”
大概是他的怀抱太过滚烫炙热，冻傻了的阮心悦，竟被他的体温曛红了眼，隐隐地甚至还带了点哭腔：“你不是跟我说我走了，就不准我再回去吗？那你现在还来找我干嘛。”
“可我没说我不能找你啊。”他将她从怀里挖出来，刮了刮她的鼻梁：“我的傻阮阮。”
她用着不大的力气，捶打着他的手臂，口气分明是埋怨的，却带着点少女娇憨：“你知不知道我后悔死了。”
“我也后悔死了。”他学着她的口气，微笑着循循善诱：“所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隔了好一会，她才点头说：“好。”
“走，我们一起回家。”
叶则衡蹲下身，阮心悦就径直躲到了他的背上，就像她十六岁时那样，动作熟练又亲昵。
罕无人至的奉城郊外，她就这么任由他背着。冗长的黑夜，因为相互依偎，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小叔，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惊魂未定，她的声音还是颤颤的。说起话来的时候，因为害怕，不自觉地就将叶则衡的脖子搂得很紧。
“你出发之后我始终放心不下，你们前脚离开，我后脚就跟上了。”叶则衡顿了顿，似乎心有余悸：“得知你们今天外出采访，我本打算在酒店等你们回来之后，就把你带回亭城的。结果等着等着，没等到你，却等到了你狼狈归来的同事。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你们在采访工厂发生冲突，为了保护你，他们率先送走了你，然后趁乱从工厂后门逃走了。”
“我在酒店里等了很久，见到你同事一个个归来，却迟迟没能你。因为怕你迷路，就直接过来找了，却没想到你还真是迷路了。”叶则衡回过头，目光内宠溺无限。
叶则衡话音刚落，就有一大群人警察提着手电筒，由远及近地跑过来，口中还大喊着：“叶先生！叶先生！”
“前头好亮啊。”
“是帮忙找你的人。”
“是这样啊。”灯光刺目，阮心悦下意识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脖子里，声音慢悠悠的：“其实刚才迷路的时候，我好像也看见了这样的光，我感觉我妈妈就好像在我跟前，我就顺着她的方向一直跑啊跑啊，结果没想到就这样迷路了。”
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叶则衡的脖颈里，一时间竟令他有些心猿意马。
突如其来的一种情绪，占领了叶则衡的所有思路。
“阮阮，以后小叔代替你妈妈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闻言，背上的女孩子猛地一僵，原本温暖的笑容也瞬间凝结，像是被人触动了伤患之处。隔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吐了三个字：“不行的。”
“为什么？”他问。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除此之外呢？”
“你以后还要结婚的，还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唇捎微扬，分明是在笑，但那别扭的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我还等着做小叔家孩子的姐姐呢。”
他莫名心头钝痛：“那如果说我永远不结婚了呢？”
“爷爷会催的。”
“好，我知道了。”
一席话终了，两人均是长久的无言。
杂草从快要走到尽头，阮心悦忽然打从心底渴望，这条荒芜的郊区小道可以再长一点。
最好……一生都不要有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