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晚间十点，阮心悦踏着夜色回到菱湖苑。
推开笨重的别墅大门，走进玄关，客厅里一片漆黑。
阮心悦伸手开灯，但开关按钮还未被按下，另一双手却先一步打开了客厅内所有的灯，别墅内瞬间敞亮。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叶则衡打开卧室大门，从二楼平台拾级而下。他一身西装革履，倒像是风风火火正准备出门。
阮心悦将手上的包放在餐桌上，不咸不淡地说：“学校里有事耽搁了。”
“路上没遇到问题吧。”
“没有。”
“下次早点回来。”叶则衡走到客厅里，顺手将外套脱掉，看模样应该是不准备出去了：“你耳朵不方便，晚上在外头不安全。”
“嗯，我明白。”
她话音落下，两人便不再说话，各怀心思地去做别的事了。
放下手包，阮心悦走至厨房，从冰箱里取了瓶冰水，兜头喝下。而叶则衡则是打开了电视，随意按开了一个频道，任由电视里枯燥的女音回荡在客厅里。
冰水喝去半瓶的时候，阮心悦喘了一口气，放下塑料水瓶，状似不轻易道：“对了，我们系里新来了个老师，你认识的，要猜猜吗？”
“男的女的？”
“女的。”
“谭静月？”
当这个名字大喇喇地从叶则衡口中吐出的时候，阮心悦不知道为什么，心头蓦地一阵酸，像是酸进了骨子里。
“原来你知道啊。”阮心悦笑了笑，目光有些虚。过了会，她大概是怕尴尬，又徒然地添了句：“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叶则衡捏着电视遥控器，声音漫不经心：“我前些天听老爷子说过，她刚从美国回来，应该……”
他话还未完，阮心悦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她目光闪烁，倒像是故意掩耳盗铃，逃避他后面的话，“对了，过些天电视台里有个新闻拍摄，要追踪到奉城，到时我可能要出差几天。”
闻言，叶则衡英挺的眉毛浅浅地蹙了起来：“当初跟电视台签用人合同的时候，我记得已经让律师替你拒绝了出差这一项。”
“是我主动要求的。”
“为什么？”
“想出去看看。”阮心悦仰头吞了一口冰水：“长这么大了，也没出过几次亭城，挺遗憾的。”
“等你毕业以后，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陪你。况且，最近的毕业旅行不是已经在规划了吗？”
叶则衡的反对意思很明显，但阮心悦却忽然固执起来：“既然电视台里能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再说，和同事一起去外地尝试不同类型的新闻拍摄，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一刹而过的思绪，令叶则衡察觉出了微妙的端倪。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紧蹙的眉头，带着愠怒的质问：“同行的还有谁？”
阮心悦咬着下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名字。
“周绍川。”
“我看这才是主要原因吧。”叶则衡一声冷笑：“你喜欢他？”
“不是。”
“既然这样，那何必跟他一起出差？”
“只是单纯因为工作。”
向来温文的小叔，忽然发起火来，阮心悦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即便是这样，她仍旧没有丝毫退却，挺直腰板，迎难而上：“小叔，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有自己的决断，这趟出差，我非去不可。”
“那好，我现在就帮你辞了这份工作！”
叶则衡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眼见屏幕上的电话就要拨出去，阮心悦赶忙从他手里夺过手机，捏在自己手里。
所有无可奈何的情绪开始往阮心悦的心头涌，她身上所有固执的刺都竖了起来，针针扎向叶则衡。
情绪激烈的波动中，阮心悦没能控制好说话的音量，声音变得歇斯底里，像是在大吼，吼得连眼泪都险些出来。
“你就权当是我喜欢周绍川，想借此接近他，行了吗？”
叶则衡不再温柔，转而一把擒住了她的肩：“阮心悦，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小叔，就当是我求你。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说完，她用力挣开叶则衡的钳制，转身上楼收拾行李。
空荡荡的客厅里，叶则衡孤立在中央。耳边回响起刚才阮心悦的那句“我喜欢周绍川”，一时间，怒火中烧。
他悉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何曾像今天这样反抗过他，更可笑的是，这些的起因居然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仅仅和她相处过一年不到的男人。
周绍川，周绍川。
所有从容平静的表象被撕破，叶则衡红了眼，简直恨不得杀了这个男人。
四年前的那一幕，叶则衡忘不掉。
那天，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他的小姑娘回来庆祝生日，却意外看见一名青涩的少年尾随在她身后跟来。
叶则衡觉出端倪，将他拦下。
少年青涩阳光，和阮心悦一样，拥有着一张有年轻朝气的脸。他不似他一般老态稳重，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脆生生的：“我听阿然说过，你是她的小叔吧。”
提起心上人，少年蓦地红了脸：“那个……我是她男朋友，我找她。”
那是叶则衡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嫉妒。
漫天漫地的嫉妒。
**
许久之后，阮心悦整理好日常用品，拖着行李箱下楼。
彼时，叶则衡还停留在原地，暗沉的灯光下，他侧颜深邃，光影隐没了他的双眸，辨不出喜怒。
阮心悦拖着箱子，旅行箱轱辘压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地响，衬得空气愈发地静，仿佛死寂。
两人正面相迎的那一刻，叶则衡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微微压下目光，遥遥地望向某一处。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些许，只是仍旧带着点不甘的质问。
“你真要跟他去？”
旅行箱一顿，阮心悦及时停下脚步，却仍旧与他擦肩而过。
背对着他，情绪不用再掩饰。对着一往如常的大门，阮心悦骤然红了眼。
她说：“小叔，我一直很感谢你照顾我、保护我这么久。但你我都要明白，你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已经三十多岁了，是到了成家的年纪。而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跟着你，很难看，也很难听。”
“小叔，我不想害了你。”
鼻腔里酸涩的液体，把阮心悦噎住，隔了好久，她才继续：“拖油瓶这个角色，我做了太久太久，以前是我妈妈的，现在成了你的。可今天，我突然发现不能、也不想再做你的负累了。”
话语终了，阮心悦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似的，拉起旅行箱，径直往外走。
“砰——”
手边的遥控器被叶则衡彻底摔碎，碎片飞似的，溅到阮心悦的脚下、跟前。
“阮心悦，今天你敢踏出这个大门一步，就永远不要再回来。”男人的怒吼在客厅里响彻。
玄关处是一面落地镜，此刻，硕大的镜面早已将叶则衡的所有动静、表情收进镜子里。透过镜面反射，阮心悦分明读懂了他的唇语，看见了他紧蹙的眉，燥怒的眼。
阮心悦记得，玄关处的这面镜子，是当年叶则衡特别找人为她设计的。聋人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才能更敏锐地察觉出动静，以保证安全。阮心悦还记得，当年风水先生说，镜子立在玄关处易挡财运，需要即刻拆除。商人向来都迷信风水，但叶则衡却为了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她抬头望了一眼正面落地镜，心想——以后估计是会拆了吧。
猝不及防的一滴泪，“啪嗒”打湿了阮心悦的手背。
很烫，险些灼伤自己。
想起昨日校园公告栏里见着的那张脸，她沉默片刻，笑了笑，回应——
“好。”
**
出了别墅大门，私人别院外头还有一层乳白色的欧式铁栅栏。
铁栅栏是为安全所设，晚间十点之后，就会自动上锁。
阮心悦不常在晚上出门，面对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以及那四位的密码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密码只能输入三次，三次以上错误就需要叶则衡指纹开锁。但想起刚才的争执，阮心悦不敢轻易下手，因为她已经没有了回去找叶则衡的退路。犹豫了好一会，她最终也没能输下一个数字。
直到某些记忆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才下意识地按下四个数。
6410。
“咔——”
乳白色的铁栅栏应声打开，在阮心悦面前缓缓开出一条道儿。
阮心悦愣在原地，没成想，密码竟然还是这一个。
6410，阮心悦。
一时间，回忆如困兽一般向她冲来，阮心悦竟是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过往。
她还记得，数年前，贫穷落后的小镇姑娘忽然去到显赫的叶家。
那时，她没见过不靠钥匙，光靠电子密码锁的大门。她向来是个数字白痴，再加上尚未适应的新家庭，即便别人已经告知她许多回电子锁的密码，对着那空白的四个格子，她却仍旧一次次地发懵，一次次地被关在门外。
不过还好，每一次，她的小叔都能幸运地把她捡回去。
有次，她因为忘记密码被所在门外。适逢那天老天爷也不给面子，傍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没办法，只好躲在屋檐底下，等人来。偏偏檐角狭小，半个小时不到，她的身体就已经被全部打湿，整个人也发起烧来。
烧得迷糊的时候，蓦地有一双熟悉又温暖的手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是她的小叔。
回到别墅里，她记得，他似乎对所有人发了好大的火。
她想跟他解释，是自己记不得密码，不关别人的事。但是，她却根本提不起睁开眼的力气，最后吃力地睡了过去。
睡醒之后，她惦记着要跟他解释。他却只是微微笑着，将她抱在怀里，拿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
“我们家阮阮可真是个迷糊的小姑娘，都多少次忘记回家的密码了。照我看就这样，以后家里的密码都统一设成6410好了。”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从容一笑，掰开她的手心，在她的掌心里写下“阮心悦”三个字。男人的指尖微微的炙热，画在少女掌心，温度却像是烫进了少女心里。
“6410，就是阮心悦。”
“阮是6画，心是4画，悦是10画。加起来6410，就是阮心悦。”
“要是别的地方需要六位数、八位数的密码，咱们就在后头多加几个零。”
阮心悦永远记得，叶则衡说起这句话时的口气。
声线温润如玉，音调清冽如泉，笑容清俊好看。
6410，阮心悦。
阮，6笔。
心，4笔。
悦，10笔。
只可惜，今天她走出了这个家门，想必以后，大概所有的密码都会换新吧。
这样也好，她滚得干干净净，总不至于让别人心里膈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