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月银雪安静地坐在下首,看着专注于奏折月明渊。已经半个时辰了,自宴会结束之后,他便被父皇召到了御书房,整整半个时辰,父皇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终于,月明渊放下手中的奏折,笑着问道:“想了这么久,可猜到朕找你所为何事?”
月银雪诚实地摇摇头:“儿臣不知。”
“哦?”月明渊兴味地挑眉,“那朕便给你点提示。”他停了停,一字一顿地说道:“苏浅浅。”听到这三个字,月银雪身体明显一僵,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露声色地说道:“儿臣不明白。”
“那你告诉父皇,你可喜欢她?”月明渊睿智的目光看着月银雪的眼睛,那确定的眼神,让人不容反抗。月银雪未料到父皇会问得这么直接,被那样的目光直视,自己仿佛无所遁形,他把心一横,握拳道:“儿臣喜欢!”
似乎很满意他的答复,威严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既是如此,娶她如何?”
娶她!月银雪震惊地看着月明渊,旋即苦笑:“儿臣……不愿。”
“为何?”平静的声音,并未因他的回答而起一丝波澜。月明渊目光变得柔和,如同寻常的父亲看着陷入迷惘的儿子般温和。
月银雪垂眸,手握得更紧,低低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旋,重重地落在地上:“儿臣惟愿她一生无忧。”
月明渊步步紧逼道:“若不为皇,何以护她?”
月银雪猛得抬头,碧色眸子因错愕而收缩,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月明渊,嘴唇翕动:“父皇……”
原来,父皇的目标竟是自己吗!
若不为皇,何以护她?
是啊!太子对她心怀不轨,轩辕熠亦是虎视眈眈,自己若无翻覆天下的能力,又如何能让她一生无忧。碧色的眸子流光暗转,眼神渐渐坚定,他一字一顿地道:“好,儿臣为皇,护她一世安乐。”
月明渊的脸上有了笑意,他站起身走到月银雪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去吧,有人在等你。”
“等我?”月银雪疑惑,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月明渊笑而不语,又回到御案前继续批阅奏折,月银雪见状,只好起身离开,向宫门走去。“落清?”月银雪看见宫门前立着的人,不确定地喊了声,白落清笑吟吟地转过身,道:“银雪还真是贵人多事,我可是吹了好久的冷风呢!”
“呵呵。”月银雪掩唇,道,“抱歉,让你久等了。不过,这么晚了,落清找我何事?”
白落清大步走到月银雪面前,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道:“自然是让你陪我一起去撷花坊喽。”
看着他脸上满足的笑容,月银雪心中艳羡不已,他举步向撷花坊方向走去,道:“走吧。”白落清赶紧跟上:“还是你够兄弟,浅浅他们早就回家了。”
撷花坊门口,仍然是站着几个姑娘,对着来往的客人挥帕浅笑。而今夜,显然客人要多一些,且大多是昨日刚回城的士兵。军旅生活无聊艰苦,如今回朝,他们四处找找乐子也在情理之中。
“走吧,我们进去。”白落清已经等不及要告诉追风这个好消息了。
“呵呵呵。”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二人双双回头,只见苏浅浅白绸束发,一袭月白长袍,手持一柄青竹扇,一身富贵少爷的打扮,正偏头与上官云锦说话,“你看,我猜得不错吧!落清果然今晚就来了。”说罢,笑吟吟地看向白落清,手中竹扇轻摇,端得是公子风流,一身倜傥。白落清被她的目光灼得脸颊发烫,微微泛起了红晕。
四人一同进入撷花坊,看见人们围成一圈,不知在看些什么。
“放手!”人群中发出一声清冷的怒喝,苏浅浅一呆,这声音……是追风!下意识地看向白落清,后者早已闪身进了人群。
“追风姑娘,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少……啊,疼疼疼——”原本捉向追风的手被人猛得抓住向后一折,方才嚣张的恶少惨叫一声,面色不善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白落清。
苏浅浅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身旁的月银雪和上官云锦见了,心道:这丫头又要整人了。果不其然,苏浅浅一步上前,拦在白落清与恶少之间,有些嗔怪地说道:“落清,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呢!若是伤了这位公子怎么办?”她转身歉意地说道:“公子失礼了,家兄心系追风姑娘,出手伤了公子,小弟在此代他向公子赔个不是。”话落,抬头看着恶少,一双紫眸中流光溢彩,说不出地动人。
好一个俊秀的小公子!恶少心中暗叹,下意识地看向追风,更是惊讶:眼前的这位小公子,竟是比这撷花坊的头牌更美上几分。他动了动眼珠,心思暗转,对着苏浅浅□□道:“还是小公子懂规矩。但是你兄长伤了我岂是一句不是就可以抵消的。”说着还用眼神上下打量着苏浅浅,笑得更夸张了。
“那公子准备怎样?”苏浅浅佯装害怕地问道。
“嘿嘿。”恶少色眯眯地盯着苏浅浅,摸着下巴道,“不如你今晚留下陪陪小爷,小爷就既往不咎。”
“这……”苏浅浅面露为难之色,而上官云锦的脸已经黑了,他目光阴沉地看着一脸猥琐的恶少,心中冷哼:真是不知死活!恶少见苏浅浅不吭声,以为她是默认了,心中大喜,抬手就要摸上早已垂涎的脸,周围一些认识苏浅浅的士兵已经站了起来,一副要动手的样子:军师在他们心中可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又岂容这些登徒子冒犯。
而苏浅浅此时却是不怕了,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对着向自己伸来的手不闪也不避。恶少看着越来越近的面容,心中大喜,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就在手距苏浅浅的脸还有半寸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再也不能向前伸了,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不能动了!他看着笑意盎然的苏浅浅,眼神由错愕转向恐惧,他身体僵直地求饶道:“公子饶命,放过小人吧!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哦?”苏浅浅挑眉,故意问道,“公子不是要我今晚陪你吗?”
恶少都快哭了,抖着身子哀嚎:“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若不是不能动弹,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两耳光。
无趣,这么不经吓!苏浅浅摇头,看了眼上官云锦,后者不情愿地点点头,随手弹出一粒药丸,直接弹入恶少哇哇大叫的嘴中,恶少大惊:“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下意识地后退,居然退了一大步,原本僵硬的肢体也恢复了。恶少惊恐地看着苏浅浅,喊了声“打扰了,抱歉”就向外冲去,身后的家丁互看了一眼,也急匆匆地逃了。
苏浅浅嘲弄地看着落荒而逃的恶少,果然,还未到门口,他就被一群士兵截住了,为首的一个苏浅浅认识,叫小四。小四捏响了拳头道:“兄弟,哥儿几个想找你聊聊。”说完,不顾恶少的反抗,将他拉了出去。苏浅浅扬声道:“下手轻点啊,可别把人打伤了。”
小四背对着她摆摆手:“军师放心,兄弟们有分寸。”目送他们远去,苏浅浅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笑眯眯地问道:“追风姑娘近来可好?”
见到她,追风面色苍白地后退一步,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呃。”苏浅浅尴尬地看了一眼月银雪,只见他递给自己一个“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的眼神,一脸的幸灾乐祸。苏浅浅白了他一眼,偏过头去。
包厢内,五人围桌而坐,皆是沉默不语。苏浅浅见追风看自己的眼中仍有惧意,不由轻笑,青竹扇抵住下颌,温言道:“想必追风姑娘对我有所误解。”她抬手解开发带,三千青丝如瀑落下,看得对面的追风目瞪口呆:竟然是女子!
苏浅浅娇憨地问道:“追风姐姐可还怪我那日的失礼之处?”
追风连忙起身,满含歉意地赔礼:“那日是追风鲁莽了,在此向姑娘赔罪。”她微微屈膝行礼。
“不不不,”苏浅浅摆手,越过桌子扶起了追风,“姐姐不要这么说,那日本就是我的错,姐姐若不嫌弃,叫我浅浅就好。”苏浅浅丝毫不介意那日的一巴掌,反倒是对眼前的这位女子由衷地喜欢。她斜睨了眼稳坐如山的白落清,戏谑道:“落清还不准备把那个好消息告诉姐姐?”
好消息?追风面露疑惑,自己一介风尘女子,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白落清微微一笑,却被苏浅浅抢先了:“可要恭喜姐姐了。皇上今日已下旨,封你为安乐郡主,拜入宣亲王门下,择日与白大将军完婚呢!”
“真的?”追风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却见众人都点头看着她,不觉留下欣喜的泪水,暗道失礼,忙用丝帕拭泪。
“姐姐莫哭,这是好事啊!”苏浅浅立刻安慰。
众人亦是一脸赞同地点头,白落清牵过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柔声道:“风儿打算何时拜见宣亲王?”
“自然明日便去,否则就失了礼数。”追风垂首,羞涩地开口,悄悄挣了挣被握住的右手。白落清自是知道追风面皮薄,轻笑着将一卷明黄卷帛放入她的右手上,收回了手。追风颤抖着打开卷帛,却见上面未题一字,不由困惑。
白落清微微一笑,看着她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与她听。追风一双美目盈盈看向笑得腼腆的苏浅浅,千言万语终是只化为了一句感谢。
苏浅浅笑着抱住追风道:“好姐姐,你和落清不知谢了我多少回了。浅浅不求感谢,只求姐姐明日带我一起,我还没见过这种事呢!”
“追风姑娘与宣亲王父女相见,你凑什么热闹?”上官云锦无奈。
“不嘛!我只待在郡主府还不行吗?”苏浅浅见他不依,耍起了无赖。
追风好笑地看着八爪鱼一样缠着自己的苏浅浅,对这个率真的妹妹越发喜爱,妥协地点头答应了。
“真哒!”苏浅浅眼镜一亮,乐了,鼓掌道,“姐姐真好!”
桌下,白落清悄悄握上追风垂下的手,追风惊得瞪着眼看他,白落清笑道:“我明日与你一起去。”手却没有放开。追风无法,只好由他,双颊悄然浮上两朵红云。
苏浅浅坐在上官云锦身边,见白落清温柔地看着追风,笑弯了眼:真是一对璧人呢!
五人说笑间,一侍从匆匆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对上官云锦道:“大少爷,小姐旧疾复发,老爷请少爷即刻回府。”
“我知道了,马上就回。”上官云锦听是妹妹旧疾复发,脸上浮上一抹忧色,急急起身道别,随着府上侍从离开了。苏浅浅见他神色沉重,心也提了起来,仔细一想,脑海中浮出一个身着黄色襦裙的女子,是她?
“浅墨?”月银雪一连叫了几声,苏浅浅方回过神,他不由打趣道:“莫不是云锦走了,你的魂也丢了?”苏浅浅焉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戏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天色已晚,苏浅浅也不愿当电灯泡,寻了个理由便要离开,袖子却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月银雪慵懒地站了起来,道:“我送浅墨回去,就不打扰落清与追风姑娘互诉衷肠了。”说罢,转身离了席位。
街道两旁,小贩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两人闲庭散步般走在街上,与行色匆匆的路人形成鲜明的对比。静默了许久,苏浅浅忽地开口道:“银雪似乎有心事?”光华璀璨的紫眸漫不经心地扫过月银雪,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月银雪心脏一紧。
片刻功夫,月银雪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勾唇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看落清要成家了,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莫非六殿下也有了成家的打算?”苏浅浅打蛇随棍上,顺着他的话问道。
月银雪看了苏浅浅一眼,重重地点头,冲她挤挤眼道:“若是浅浅同意,我还真有这打算呢!”
苏浅浅张大了口,脸“腾”得红了,甩袖加快了脚步。身后传来月银雪放肆的笑声,苏浅浅停住脚步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声“流氓”脱口而出,气鼓鼓的模样更是惹得他笑声不止。
“浅墨,”月银雪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你能不能不要真么可爱?”
“你…”苏浅浅气得直翻白眼,索性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见她生气了,月银雪大步赶上她,讨好道:“真生气啦?”
苏浅浅傲娇地别过脸,不理!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好啦!我不说了还不行?”月银雪受到一次打击,依旧不气馁,继续讨好。
苏浅浅斜了他一眼,哼了哼,算是回答。月银雪心知她已不生气了,方松了口气,默默跟着她,不再说话。两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停在了苏宅门前,苏浅浅突得转身,漫不经心道:“太子莽撞,终非能君临天下之人,银雪此番立下大功,陛下很欣慰吧!”
月银雪错愕地盯着苏浅浅,旋即低头苦笑,玉缀的流苏叮咚作响,他幽幽叹道:“浅浅,你太聪明。”
苏浅浅挑眉,也不否认,转身回府。月银雪驻足良久,方慢悠悠向宫中晃去。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云冥不远不近地跟着,未发出一声声响。
苏浅浅回房后便睡下了,寂静庭院中,青云独自立于树下,看着紧闭的房门久久未动。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二日,苏浅浅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仍是月白衫,白玉带的打扮,一柄青竹扇在手。她打开门,便见青云在庭院中练剑。眼珠一转,手中青竹扇已袭向院中的青云。后者丝毫不惧,一个腾身,两人的招式生生错开,青云足下一点,旋身又袭向苏浅浅,后者翩然转身,人已到了十米之外,她得意地看向青云:“这么多年,我终于接下这一招了。”话落,冰凉的剑锋已抵上她的喉咙。苏浅浅不可置信地瞪着青云,失声道:“怎么会?”
青云淡定地收了剑,看了她一眼道:“这是后半招。”说完,也不看她,继续练剑。
什么!苏浅浅如糟雷劈,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竟是连人家半招都接不住!她有些接受无能了!好在管家打断了她的自暴自弃:“小姐,上官公子托人带话,说是小妹身体不适,不能陪小姐前去郡主府了,愿小姐玩得开心。”
“哦。”苏浅浅有些失落,闷声应了,对青云道,“青云,我今日出府游玩,就不用等我用膳了。”
青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慢慢握紧了剑柄:什么时候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她,渐渐走远了,只留他一人在原地空等。
苏浅浅出门后,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游荡,不觉来到了碧云阁门外。想着时辰还早,她便走了进去,要了一壶清茶,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端着杯茶望着窗外出神。对面突然坐下一个人,苏浅浅不悦地皱眉,正欲开口,只听对方戏谑地说道:“今日浅墨怎得独自一人在此品茶,云锦呢?”
苏浅浅抬眸看了眼月银雪,即将脱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她起身为对面的月银雪斟了杯茶,淡淡道:“云锦家中有事来不了,我见时辰尚早,便来此品茶。”
月银雪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仔细回味之后,方道:“蜀地新出的碧螺春,配以上好的清泉水冲泡,浅墨好品味。”
苏浅浅淡淡一笑,也泯了一口,她放下茶杯,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坚持叫我浅墨?”
“习惯了就懒得改。况且浅墨这个名字很好啊!‘湿红恨墨浅封题,无雁引,宝筝空’,我很喜欢。”月银雪修长的手指轻扣桌面,笑着回答。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苏浅浅恍然大悟地点头。
月银雪唇边泛起一抹苦涩:你又怎会明白,于我而言,浅墨是兄弟,而浅浅,是爱人。我怕换了称呼,便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二人坐了一会儿,见时辰快到了,结了账,并肩向郡主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