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专家研讨会进行得很顺利,得知最后两日的议程是带着来参加研讨会的专家们在周边观光,戚凡便扯了个理由提早回北京了。他知道温青今天要出去玩,没把自己回来的事情告诉她,下飞机后便叫了一辆车,准备安安静静的回家休息去。
晚上起了雾,机场高速上车流不息,闪着迷濛的光。难得的是司机不爱说话,戚凡乐得清静,一路闭目养神。其间,戚墨来了个电话,向他哭诉自己今天正式去酒店上任了,工作好累,工作好辛苦。后来,林霖又来了个电话,说他爸让他下周就去公司报道,他不想去,听说工作好累,听说工作好辛苦。
戚凡统一回复他们说:“你不辛苦,就有别人替你承担这份辛苦,人多多少少要辛苦一点儿,不然成就也无意义。”
两个人很容易就被他唬住了,他没说的部分是——他们将要面临的是多多的辛苦,而他干的是少少的辛苦。在他的人生计划里,一切早已计算清楚,得失摊平,风险掌控,走向也都没出过差错,在这条独自享受美好人生的完美路径上,唯一的意外就是出现了温青。
但人生总是有意外的,我们只能面对。
就在戚凡再度思考起这桩意外的解决方式时,前方高速路的匝道口处,有一辆黑色的小车突然变道了——因为它的变道,原车道上那辆车反应不及,只能紧急踩下刹车,哪知后方的车辆留出的车距根本不够,追尾了。浓雾之中视线不佳,又处在着急回家的时间点上,一辆车追尾之后,后面的车辆也都没反应过来,一连追尾了五辆车。
司机猛踩下刹车后,戚凡从后座飞了出去,脑袋在车顶上重重一磕,他的耳中一阵轰鸣,如同天旋地转一般。他们是第六辆车,还好,刹住了。
一时间,车灯大亮,车喇刺耳,人声嘈杂混着哀嚎,一起浮动在这混乱的夜色中。
停下后距前车不过几十厘米,司机脸色发青,握着方向盘的手止不住的发抖。他扭头往后看去,戚凡仰面瘫倒在座椅上,狭长的大眼睛空洞地睁着,额上有血。
司机慌了,他连声询问戚凡的状况,戚凡却一言不发。他立即掏出手机报警,打急救电话,却一直占线拨不进去。
恍忽之间,戚凡感觉又回到了自己十岁时的那一天,那天他放学回家,家里的司机刚刚在门口停下,他从车窗里看见妈妈急冲冲地开着自己的车出门去了。
他回到家后照例扔开了书包,从爷爷的书房里摸出几本书来看,然后便等着妈妈回来后一起吃饭,或许,在有时间的情况下,爸爸也会回来吃饭。
然而,等了很久,他只等来了三叔,三叔抓着他就往外走,脸色可怕。
他们去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彼时也是相同的情景,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车灯大亮,人声嘈杂,警察将一个区域团团围起,他在夜色中看到了妈妈的车。
他的父母同在那辆车上,同时离他远去。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天他妈以为他爸外遇了,神经紧张,去公司吵了一架,然后强行要求他晚上推掉工作回家吃饭。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不知怎么又吵起来了,激动中闯了红灯,与另一条路上的来车相撞了。
戚凡的妈妈曾经是一个很可爱的妈妈,她受过很高的教育,在艺术上也很有天赋,在同戚凡他爸相识之前自己开了一个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结婚之后,戚凡妈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家庭生活也兼顾得幸福而美满,直到戚凡五六岁的时候,戚家的生意经历了新一轮的扩张,戚凡爸实在是太忙了,两人商议之下,便决定让戚凡妈放弃公司,专门操持家里的事情。
一开始,戚凡妈发挥了她一惯的才能与努力,将家中大小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戚凡也觉得很开心,见到妈妈的时间更多了。可是一年后,戚凡妈开始变得有点抑郁,两年后,她开始对因工作太忙而极少归家的戚凡爸产生种种多疑,三年后,这种多疑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歇斯底里,谁也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个夜晚,一切的歇斯底里都被突如其来意外划上了句号,戚凡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
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车祸,不一会儿警察和救护车都赶来了现场,警笛长鸣,让戚凡又置身于多年前的那个情境中。前车中的死伤者陆续被抬出,警察和急救医生敲开车窗,也将戚凡搀了出去。
无论他们怎么问戚凡,他都不开口。他们从封锁的路段经过时,那满地的血迹仍然清晰可见,看得戚凡心中一阵透凉。
司机同警察去做了笔录,护士替戚凡处理了伤口,因他们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便不再在他们的身上花费时间。医院的急救室里,一个个送进去的伤者被抬了出来,戚凡在急救室的门口坐了一小时,便有五个伤者被确认了死亡——他们同他之间,不过一辆车的距离。
很久之后,他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外面夜色已深,天幕中连一颗星也看不到。
他缓步前行,不知目的为何,走出到外面的马路上,他与一辆车擦肩而过。那辆车他认得,在东平殡仪馆里见过。
这个晚上,温青本和凌伶林淇一起在小酒吧里喝酒,刚从帅气的调酒师那里接过杯子,便接到了馆里的电话。大型事故,多人死伤,温青放下酒就走,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东平殡仪馆接收了两具大体,都是最难处理的毁伤程度,馆里的三位入殓师全员到岗,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亮以后,温青推开操作间的门走出来,发现门边靠墙坐着一个人——那人躬着背,垂着头,只一眼她就心疼了。
她急步走到戚凡的面前,看见他已经睡着了,他的额上用纱布打着一个补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走廊上没有暖气,他的手十分冰凉,她用嘴哈了一口气,替他搓了一搓,他的脑袋轻轻一动,醒转了过来。
戚凡的眼睛睁开之后,看清了眼前人,立即变得湿湿的,泛着雾气。
温青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摇摇头,没说话。
温青又问:“你怎么了?头上怎么受伤了?”
他摇摇头,没说话。
温青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是不是又喝酒了?”
他还是摇头。
突然,他像是在家里等了主人一天的小动物那样,不顾一切的扑到了她的怀里,紧紧将她抱住。
温青愕然,旋即便感受到了他心中的难过,她任由他抱着,伸手在他的头顶轻抚着。
很久之后,戚凡心中那惊慌混杂着悲怮的情绪终于消褪了。他没有解释什么,见他的样子,温青也不再问,两人一齐走了出去。
走到殡仪馆的门口,戚凡叫了辆车,温青才知道他不是开车过来的。她后知后觉,发现他的皮鞋和裤脚上都是泥,惊道:“难道你是走过来的?”
戚凡点了点头,前一夜他走了好久好久,他说:“我想我爸妈了。”
温青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与他十指相扣,尽量紧些,再紧些。
车来了,他们一同回家,毕竟经历了彻夜的工作,在行车的晃动中,温青竟靠在戚凡的身上睡着了。
一觉沉眠,温青醒来时还是在车里,车窗外白天已经变作黑夜,他们早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动了,很是高兴:“小姐你醒啦?先生不肯打扰你,让我打着表在这里坐了一天。”
温青眨了眨眼睛,这种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戚凡的感觉,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见戚凡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她问:“你好了?”
戚凡说:“我好了。”
她睡了一天,他看了她一天,是真的好了。
她心念一动,准备了好久的话脱口而出:“戚凡,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戚凡的心头一震,他的表情卡壳了几秒,然后巨大的喜悦像海浪一样冲上了心头。他笑了,笑得像四月天的晴空一样,朗朗万里,美不胜收。
温青顿了一顿,继续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你。不是不嫁给你,我不嫁给任何人,因为我要一辈子做完整的我自己。”
这句话说完后,她便看见戚凡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上的笑容打了结,眼中的震惊如同刚刚目睹到世界末日。
她的心里有点酸,伸手去拉戚凡的手:“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向你坦白的,如果我们的人生计划有冲突,我愿意分手……”
“不分。”声音急冲冲的,生怕晚一秒。
借着那只手的力量,戚凡将她的整个人带到了怀里:“不分手。青青,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两只疯子,一个挂在另一个身上,横冲又直撞,从电梯里撞到了电梯外。
情到浓时,急吼吼地抵上了墙,鼻子贴着鼻子,剧烈的喘息。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戚凡红着眼睛问:“可以吗?”
温青点头:“可以。”
他们等了好久,终于守到敞开心扉的这一天。
就在心花怒放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两人一起转头看去——楼道上站了人。
站了三个面色尴尬的人,温秀秀以及温青的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