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辛回到山上宫殿,已经过了正午两个时辰了。一回来,就看到江疑坐在宫殿门前,他一身白衣悠然,眉目如画,青丝如墨,她承认,江疑的确长得很好看,尽管她从来都没夸赞过他的端端样貌。
他看到少辛,皮笑肉不笑的站起来,轻轻拂了拂尘埃,让她背脊发毛。此时,他举止优雅得过分,少辛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垫了垫心神,狠狠挤出几滴眼泪来,连忙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哭闹着“神君呀,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那山下的大蟒差点就把我吃掉了,可是我想我还想见到神君,所以我就将一篮枸杞扔进了它的嘴里,幸好大蟒讨厌吃它,在它恍惚间,我才逃了出来见到神君!”她鼻涕眼泪湿了他的衣摆,让他愣神。
半天,他才将手臂抽了出来,狠狠的道“你说你将我的枸杞怎么了?”
“喂给了大蟒!”
“阿辛呀!”他摸了摸少辛的头,神色未变,笑着道“你浪费了我的枸杞,还活着回来干什么!你也不用见我了!”
她忍!想自己这般大度,怎会和小人计较!“神君呀!我对你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是不要的话,让我怎么安放呀?”
他转过身,腾云驾雾的赶着时辰离去,只留下两个字“喂狗!”
士可忍孰不可忍!她岂是这么好欺负的!少辛冲着江疑离去相反的方向,大声骂道“混蛋江疑!我就是拿去喂狗也不给你!你不要做梦了!”
江疑他走的快,应……应该听不到吧?
她累得浑身酸痛,虽然没有给江疑说出实情,可是想着也不是很重要的事,要是被他知道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狠狠被他嘲笑一番!
阑珊勾玉还在忙着夏至到来,在宫殿里安放从极地移来的不化的冰块!寒气弥漫,很是凉快!阑珊和勾玉是沉浮宫的掌事,阑珊直率,勾玉沉稳,她们都是符惕山上两个百年修为的离朱鸟。
少辛走过去,讪讪的说,“阑珊姐,我不小心将竹篮丢了,整个符惕山就属你心灵手巧,能否再给我做一个?”
她白了她一眼,可少辛的话却很是受听,“说吧,又去哪里偷懒了,既然让上神等了你两个多时辰!”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玩,只是被奸诈的狐狸绊了脚,才以至于误了点。下回绝对不会了!”她委屈的拉着她的衣摆。
勾玉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阑珊,见她可怜得罪了上神,你就给她做个竹篮当安慰好了!”
江疑看起来端庄优雅,可实则却是一个爱记仇的神,心眼小气,每次少辛得罪他的,无论时隔多久他都会报仇回来。说来也奇怪,他也本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可偏偏只对她没有心软过,少辛想与他一定是命数犯冲!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好好!我知道了!少辛呀,上神这次可是真的有些生气!你只得自求多福了”
少辛一愣一愣的,江疑这个小气鬼,不就是耽误了两个时辰嘛!
“好姐姐,等你忙完了,帮我去摘些枸杞子回来吧,我实在是累得不行,想要立刻倒下去了”她可怜的对勾玉撒了撒娇,她一向最受不了少辛这样,也很快的答应了。
她伸了伸懒腰,连忙回到小阁楼,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吧,才让她累到不行。看见软软的床塌倒头就呼呼大睡了起来。
她做了梦,梦中又回到了那座望不到头的大泽山上,她的灌灌在前面为她引路,它走得很快,少辛要小跑着才能赶上,它呵呵的叫声却渐渐远了。然后,它在她前方不见了,少辛停了下来,周围是她种下的榣木,它们还太小,还不能长成参天华树,少辛身上五彩的华纱开始被火焰燃烧,从下到上,一点一点的将她吞噬。
有人在喊“你应该死的,你该死!”
有人在哭泣“对不起,对不起”
有人撕心裂肺“你没有资格待在大泽山!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周身燃烧的烈火快要将她焚化,少辛记得这样的疼痛!可是,天却下起了大雨,瓢泼大雨。一点点将她身上的火焰熄灭,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江疑是便是这样的一场大雨。
少辛从梦中惊醒,枕边已经湿透了,脸上泪痕满布,她用手粗糙的擦了擦。看窗外,已经是半夜了,月光清冷的撒落了一地,有月桂树的树影斑驳的照了进来。夏至的暑气被极冰的寒气抵消了,夜里倒有些微寒。勾玉已经将一篮满满的枸杞摘来放在她的檀木桌上,红彤彤炙烈的颜色到是在深夜里格外耀眼。
少辛再也睡不着了,打算去净初池边将枸杞洗一洗泡酒,江疑隔天就要回来,也不算耽误了他喜欢的枸杞酒了。
夜里的净初池清澈如境,倒影着下弦月,周围种着一棵月桂树,沉浮宫里总是有许多的月桂树。
少辛将一篮的枸杞倒入净初池中,红色点点的散开,涟漪阵阵。她伸出食指,冲着净初池画了圆圈,白色点就像明灯一样在她手中划动,池中的枸杞来来回回的翻转滚动。若是平时江疑在时,他是不会允许少辛用灵力做这样洗枸杞的事的。他不喜欢用灵力,连带着她也不允许做无谓的事。
少辛正觉得有趣,一会儿将枸杞簇拥成鱼,一会儿是叶子,一会儿是云,正好摆脱了无趣,她正得意忘形时,头顶泼的一场瓢泼大雨将她淋的措手不及,正好的天气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呢?少辛发蒙时,一阵嘲笑声大得划破了夜的安静。她再熟悉不过了,化成灰她也记得!回过身子,果真见到江疑一脸得瑟笑得弯腰。少辛收回他长得好看的话!他这个人不仅小肚鸡肠,还恶如蛇蝎!
果真是他捉弄少辛,也只有她头顶之处一片乌云,下得的一场雨,再抬头时,又是月色正浓,星河绚烂的景象。
她咬牙切齿“神君这玩笑开得真是让人痛快!”
他冷静下来,可眼里还是忍不住嘲笑“痛快,真是痛快!”
少辛哼了哼,打算不理他,谁叫自己灵力不如他,只能受欺负的份,先给记着!
她打算将池中散了一池的枸杞收回来,正用灵力将它们抬起,他伸手一拦,道“我这净初池是从西王母山上雪化的琼浆,凡人吃一滴就是百年岁命,用来洗枸杞我能接受,可是你却用灵力玷污它的纯净,阿辛,这事你看怎么办?”
玷污?江疑,你个混蛋!“神君心善,定然不会太为难我。”
他冷眼一撇“你把枸杞一颗颗捞起来,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这池水清澈如初!”
少辛看着满池散开的枸杞,心下一凉!可为了生存,我忍!
捡完枸杞,已经天蒙蒙亮了,净初池水泡着也不觉得寒冷,反倒是身体更加轻松了。回到小楼阁,原先放着枸杞的地方,放着一瓶白玉玉颈,精致的雕刻有辛夷花的图案,少辛很是觉得好看,里面是几粒黑色药丸。玉瓶下留有一纸条,前面隽刻流畅的字,少辛认得出来,是江疑写的,只有冷冷两个字“去疤!”
她开始骂骂咧咧的话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看着旁边的铜镜里的自己,既然嘴角上扬了起来。算他还有点良心。
原本今日酉时日沉才会回来的江疑既然丑时午夜就赶了回来。阑珊一大早就看到他坐在正殿上端着一本古籍看,惊讶的表情无不亚于看到鬼一样,愣是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他目不转睛的翻看悠久的书页,面不改色,优雅高贵,从容得就像他已经端坐了一夜的淡然。
“上……上神?”她记得他是去离符惕山几千里外的中皇山,听说帝江上神回山,他去要折颜丹,来回都要一天时间,明明没有什么事,却紧赶慢赶的赶了回来。她这些年看在眼里,也没有见过一向不在意任何的他既然有了些许变化,她不明白,也没有资格去懂。
她唯唯诺诺的向他行礼,不急不慢的说“上神,从渊已经隔离了结界。”
从渊是江疑洗浴的天池,洗浴前都要布上结界,防止有人误入,这个有人,凡人是不可能上山的,宫殿里的人也不会这般莽撞,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指姚女少辛的。
他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这书是没有办法看下去了,想到昨夜她气得青红的脸,不经嘴角上扬了起来。放下古籍,大步流星的向着后山从渊而去。
她换了青色的裙裾,从小楼阁出来,小憩后醒来,正好是辰时朝食的时间,肚子经过昨夜的折腾,也已经饿得不行了。
少辛打算去找一些吃的,路上便看到勾玉正用细长的竹竿赶月桂树上的蝉,沉浮殿的人都遵着江疑的性子,避着使用灵力。明明用灵力轻易就做到的事,偏偏来来回回折腾许久也不见好。
少辛曾问过勾玉,她说“我们的生命同凡人只有短短百年不一样,我们太过漫长,要是所有的事都用灵力简单就做到了,那么我们生活的本身又是为了什么呢?那岂不是会太过乏味和惨淡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她莫名感到心酸。少辛想江疑就是这样吧,他其实是害怕有变得太过寂寞和无趣的永生了。所以,他愿意一点一点向凡人一样体会生命的温度。慢慢的,反正,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可以消耗。
少辛定了定神,走过去,“好姐姐,这知了的壳可以用药,那么好的东西,怎么要赶走了?”
她说“它太吵了,打扰上神休憩。对了,上神已经回来了,现在在从渊,殿里有些吃食,你趁着上神不在赶紧吃一些填饱肚子,指不定还要怎么让你忙的!”
少辛听得更加苦恼了,哀叹道“他怎么就这么早回来了!害得我都没有做好受难的准备”
她也感到奇怪,“今早听阑珊说,我还吓了一跳呢,中皇山离这里几千里,上神既然也能赶回来!也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
中皇山?是有点远,这江疑的心又岂是别人能够猜透的,就算他从天边的不周山赶回来,她也是不用大惊小怪的。
“好姐姐,谢谢你替我摘的枸杞,我这就去吃点东西,然后去把枸杞酒泡好,说不定还能多活几日。”少辛说着,连忙就向殿内而去,步履沉重。一想到江疑渗人的笑,少辛背脊升上一股寒意。
从渊里烟雾弥漫,周围种满了翠夜草,翠绿如玉,集露莹莹。江疑坐在从渊水池的玉石上,白色的里衣微微系着,松松垮垮的,段发如墨,湿润了水气,目色深沉,一向如玉白皙的脸上因着洗浴而泛起了少有的红晕。此时的他,微露泛潮,比绝色的女子还要魅惑许多。一向端庄优雅的他少有的有这种邪魅的样子。
阑珊听他呼唤而进来从渊的时候,便是看到这样的光景,让她的心也不禁悸动了一下,也难怪那许多的神女一心想要得到他的欢心了。只是可惜他从来都不正眼看,何况记在心上。他高贵优雅,却也如那玉一般有刺骨的寒气。她不禁想,这世间,若是得到他心仪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呢?那一定会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吧。
“阑珊,你可有注意到近来山下深泽的动静了?”他也不看她,只是在手中玩弄聚集的水灵。
她是疏忽了,连忙说“我马上下去看看!”
他悠然道,“不用了,算起来,也该是天劫所降的时候了,挺得过去算是命不该绝,挺不过去便是他的命数,不用管那么多,何罗鱼一生至此,在池底三百年,也算是修得机缘了。”
她不明白“上神的意思是?”
“昨日阿辛去深泽可有受到什么伤害?”他犹豫了半天。
她见他面不改色,“她没有说起,不过看来,是没有受伤的,可能没有遇到吧!”
“知道了,你看着她,不要让她到处跑,近来符惕山不太平静。”
她一向遵他的话,也不违背什么,也不质疑或是问什么原因。在遇到他之前,她只是符惕山上的离朱鸟,遇到他之后,她叫阑珊,是他的人,听他的话,永远不违背,也不妄想逾越了身份。就算有天江疑让她去死,她也是能立刻做到的,勾玉也是一样。
“弄些吃食吧,折腾了一夜也该饿了”
“早已经做好了,上神可是有特别想要吃的东西?”
他眉目不变,“……茯苓糕”
她记得少辛喜欢,她应了声,面色不变。
少辛把枸杞泡酒后,放在地宫酒窖里,满意的看了看,这里面满满酒坛,都是这些年少辛酿的酒,之前的枸杞酒已经被江疑吃完了,还剩下沉灰的桃花酒,每年一坛,如今已经五十三坛,她在符惕山整整一百零三年,其中昏迷了五十年。酒窖里的寒气总是让人冷得很,她打了连几个喷嚏。
桃花酒已经醇香浓烈了,可是,那爱喝桃花酒的人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江疑总是鄙视的说“姚少辛,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好歹也是我收留的人!”
“你又嫌桃花酒占你的酒坛了?”
“我是这般小气的吗?我只是看不惯你吞声下气的样子,倒像是你做得不对一样。”
我做得对吗?如若做得都尽人意,那么当年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终究是不是我真的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了?
“江疑,我曾经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厌?”
他眉目不变,眼神既然深沉起来“世间做什么都不可能完美,只不过是内心看待人世的扭曲罢了,你讨不讨人厌我不知道,但你现在还活着,说明你还不该死。”
罪不至死吗?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至亲反目时,既然可怕到了这种地步,仿佛要让对方永世不存一样。
少辛想着地宫里酒味太浓,让她有些醉了,晃晃悠悠的转身离开,出了地宫,正好暖阳,刺目温暖得有些让她觉得突兀。她摸了摸脸上的伤疤,用白纱把它遮住,这样直白的展现在阳光下,让她有些害怕。
光线也太过刺眼了,少了蝉鸣的夏日,既然沉寂得让人心慌,仿佛快要被灼伤一样。
正当少辛有些泛晕和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凝聚的乌云开始下起了雨来,周围也变得暗沉了许多,冰凉的雨淋在身上,也让人觉得心安。
符惕山总是会不分时由的下起雨,这让她可以每次恐惧炎热的时候心安。
少辛是经历过焚身的人,所以醒来后要比其他人更害怕炎热,太过刺目的光照也会总是让他觉得恐惧,生怕下一刻就要再次燃烧起来,承受那连绵不绝的撕裂痛苦。
而少辛其实知道的,有次听到阑珊勾玉说起,在她来到符惕山之前,这座山的天气并没有这般怪异的。
这也是她这些年对江疑百依百顺的原因之一。少辛有时候想,其实他不用灵力做无谓的事,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呢?因为大量的控制天气,会让他的灵力遭到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