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梦都想要回到大泽山去,看她亲自种下的榣木,看她的灌灌是否已经平安长大。可是,她却不能回去了,回去只能更加让人绝望,那里已经没有她存在的牵绊了。或许大泽山里她住的宫殿已经摧毁,这么多年了,再深的相思都可以遗忘,何况当初她离开得是那样的狼狈,其实她明白,若非遇到江疑,她早就死在了那里。
可又像江疑说的,阿辛,你不能一直留恋过去,过去已经回不去了。
江疑是符惕山的山神,自轩辕皇帝建国以来便在这山上了,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年岁,世人只知道他是伏羲氏和神农氏的血脉。他当年恰巧路过大泽,那个时候,她周身血污,已经分辨不出样貌或是性别了。他说当年他恰巧缺一个打杂的,就将她带了回来。
从此她叫姚女少辛,少辛草,味辛,温,无毒。
江疑总爱欺负她,他是少辛见过最懒的神君,也是最无所事事的山神,自从她到符惕山过后,他便将使唤少辛作为漫漫人生中第一大乐事。
她除了他这个癖好之外,是感谢他的,他给了她新的人生,让她可以活下去。
今年符惕山的枸杞又到了成熟的时候,少辛打算天一亮就去山下摘些枸杞,江疑总是喜欢吃用它泡的甜酒。
昨日,少辛向江疑说起的时候,他正从山上幽幽潭中钓起一条肥美的鳜鱼,他总是喜欢凡人的游戏,他不喜欢用灵力。
“正午之前赶回来,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跟我一起去。”他说得不急不慢,自顾着将鳜鱼装进旁边的水洼里。
这些年江疑每次出去办事都是带上阑珊的,阑珊和她一样,只不过她在少辛来符惕山之前便已经在江疑身边了。少辛没想到,他说这次出去会带上她。
他见她有些征愣没有回答,他笑起来有些发寒“怎么?哀怨自己连唯一放松偷懒的日子都没有了?陪在我这个大魔头身边,又要累死累活的伺候我了?”
他一次就说中了她的心事,难道真的是我脸上表现得太明显了?
少辛尴尬的笑笑,连忙附和的说“能在神君身边伺候着,是我几生也修不来的福气,怎么会抱怨?我只是在想明天既要出门,我该带些什么东西呢!”
他不理会少辛的吞吐,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继续钓他的鱼,脸上即使忍耐着,可她还是看到了他得意的笑,
“什么都不用准备,我们隔天就回来。你只要安分待在我身边不给我丢脸就行。”
她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张牙舞爪,他回头刹那又安静乖巧的笑,笑得他发麻。
“有神君在,我又怎么可以做什么越规矩的事,我只怕到时候给神君长了脸面,让神君忙着给我推卸那些倾慕的一片赤胆忠心呀。”
他被我这句话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最后他说“你还真看得起自己,如今你这个样子,除了我还要你,谁还要你!”
“神君仁慈,自然要收留我。神君要是没有事,我就先下去。”
他立刻叫住她,他叫她,“阿辛!”
少辛看着他,等他说话,可是他只是看着,眼里复杂得让少辛看不透,最后,他只是叹息了一声,却什么都没有说。
她从幽幽潭一路回到沉浮殿,殿前有一块巨大的铜镜,她站在镜前,看到自己。一身鹅黄霓裳,简单而随意的发髻,然后残败的丑陋的脸,看到自己不经意间就皱上的眉头,连忙舒展,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江疑说得对,没有人会要她的。
那年江疑将她救回来,足足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可是那场蔓延张狂的大火还是将她右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烧伤疤痕,江疑找了好多去疤的灵药,可是却依然不见好。
她对着灰心的他说,“不用了,江疑,曾经的我已经死在了大泽山,而这伤疤让我以另一个生命活下去。”
他看着她,她眼里其实清明得让人难过,只是瞬间,他觉得她历经沧桑,将转瞬消失,曾经光华不再,可是风韵犹存。她失去了华丽的外表,可是他知道她的灵魂还依然芳华。
“既然这样,你便在符惕山住下吧,正好前段时日,宫殿里有个打杂的度劫时被天雷打回了原形,我正缺一个”
“除了大泽山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大泽山……是回不去了,你肯收留我,我自然很高兴。”她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虽然,如今,她的脸已经残破。天快要亮了,她早早的就起床将阑珊给她的小竹篮带上,准备下山去那片她每年都会去的枸杞林摘枸杞回来泡酒。枸杞林旁边有一黑池,叫深泽,传说深泽里有吃人的何罗鱼,所以深泽周围都很少有人,符惕山下有凡人的县城,山上有结界,没有人可以上山见到传说中的神明宫殿,也就是江疑的宫殿。
她每年都能在这片野生的枸杞林摘下满满一年也吃不完的枸杞,这么些年也没有见到那潭几乎不动的死潭水有什么吃人的何罗鱼,就算有,也不担心会被吃掉的问题,因为很久以前,江疑就跟她说了,何罗鱼的眼光很高,一般只吃长得好看的东西,这并不包括她。虽然他的话让她气了好久,可是她还是安了心。
一来二去,每次摘完枸杞之后,她都会在深泽洗洗满头的汗水,每次下山的时候也只有那时,才会摘下她带上的白色面纱。想着这样,何罗鱼看到她后就一定不会现身吃她了。
今年山下的枸杞格外的红,吃起来也甜了许多,点点簇拥的红色热闹得就像缤纷的花蕾,她摘了满满一篮。看了看日辰,离正午还有段时间,便打算去深泽洗洗脸,再偷了懒睡一觉。
潭水清澈冰冷得正好,夏季的烈阳总是最毒的。她找了不远处的树阴躺下,准备小憩。迷迷糊糊间听到的吵闹声却让她睡不着了。
深泽潭水沸腾的升起了烟雾,一个黑色玄衣的白发男子站在水面上,目色深沉,颜面如玉,戾气弥漫不去,他对面天上有紫雷,雷霆中站着威严阵阵的男子雷霆,嚣张压迫得正是正午的天穹都黯淡了下来。但凡蛮荒的神兽度劫时,天降风雷,地生火水,此时这个样子,她看是她遇到人家度雷劫了。
突的一声轰隆,一道紫雷劈天而来,划亮了半个天穹,男子利索的一个翻身起跃躲过了致命的一击,可却还是狠狠劈在了右臂上,黑色的布料烧的发焦和他的皮肤一起。少辛不经抖了抖,心想那该多疼呀,可是他倒是只皱了皱好看的眉。
一道刚过,下一道又紧接着劈了下来,一道比一道更加决绝恐怖。男子灵力高深,虽是显得有些狼狈,一身伤痕,可却没有中到致命的伤害。深泽潭水上都沉浮了雷击,周围的树木也有烧焦的痕迹。总共降下三十五道紫雷天劫,他险险避开二十八道,中了七道击破。他灵力已经是快要接近枯竭的地步,在潭边石砾上摊倒不起,大声喘着气,周身雷击的伤痕让他狼狈,可眼中的坚定不服还是未减半分。
趁着最后一道紫雷未降,她得赶快离开这里躲避,因为最后一道是天劫三十六道紫雷中最厉害恐怖的,撑过去就是不老年岁,撑不过去就是灰飞烟灭。
少辛见天上雷霆再集合刺眼的光芒,连忙转身就跑,跑了五十步左右,突然忘了拿竹篮,里面有满满的枸杞。她一慌,又跑回去拿,可是当少辛拿到竹篮的时候,却被那男子发现了,他该死的既然还有灵力将她捉了过去,还让她一声惊呼打翻了竹篮,枸杞落了一地。他将少辛挡在他的面前,看着漫天呼啸结成雷网的最后一道紫雷一步步凝聚,她大骂着,紧闭着眼睛,心想这下是不是真的完蛋了。江疑一定会嘲笑我,被个半死不活的人害死了。
少辛耳边呼啸之声,轰轰烈烈,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到白光而入。她心里不经责怪起江疑来,爱什么不好,居然爱枸杞,害得她居然落得这么狼狈的结局。
一声巨响,将她震慑得七荤八素的,耳朵轰隆了好久才安静下来,她睁开眼,目极之处一片白光,然后居然看到周围的树木已经变得焦炭,黑黢黢一片,与之前的样子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唯有一池潭水还微波荡漾。男子已经无力的倒下了,幸运度过劫数的他,只要活着醒来,就将拥有不败的容颜和永恒的生命。他身上破败不堪,奄奄一息的躺在少辛身后。
她已经一身冷汗,瘫软在地上了,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死得这般不值!可是,终究老天不会让她这般死去的!那最后的紫雷终究因为她这个不相干的人的存在,而打偏在了周围的土地上吗?因此救了这个人一命?
有些事有些人,有命中注定的相遇,和纠缠不清的劫数。他说过,其实,少辛才是他最后一道劫数。
她恢复了冷静,站起来,然后二话不说狠狠给了他几脚!居然好死不死的那本姑奶奶当盾牌!谁知他既然醒了过来,眼里的戾气刺来,让她连忙乖顺得退了几步。
“我……我只是看看你死了没有,绝对不是在踢你!”
他没有说话,凌烈的目光在她脸上反复徘徊,少辛手一摸,白纱已经不在了,她惊呼出声,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少辛承认羞愧自己脸上狰狞的伤疤。
许久没有听到声响,以为他又晕厥了过去。她回过头,谁知他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里深沉。
少辛气恼的想要离开,反正他也要死要活的样子,虽然他将她当挡箭牌,可是毕竟还是自己无事,也不与他计较,想着再也不要遇到这样倒霉的事了。
只是当她回头找竹篮,竹篮已经不知所踪,正午也已经过了,回去江疑又要骂她了。苦恼了半天,少辛还是决定赶快回去。
离开前,回头看到他还躺在原地,身上黑色玄衣看不出他的血,只是他凌烈的目光还是让她害怕起来,少辛连忙向着山上跑去。
少辛不知道的是,他的沉默——其实,那天我亲眼看见,在绝望的光芒下,她身披五彩霞光,普照希望,绚烂绝美的宛如神迹,霞光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电光火石,是她给了我永生的生命,成了我此生度不过的劫数。因为,那时,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永恒。
她其实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在我重伤之后,还能狠下心来踢我几脚,还能袖手旁观的决绝离去,完全不顾我的死活。我看不透她,她明明光华万丈,却刻意隐蔽起来,她有光的灵魂,却用丑陋的外表掩盖所有的光芒。我其实想要留住她的,可是,此时我却没有一丝力气动弹,连说话也不能了。我只能看着她向着山上走去,那个方向住着符惕山的神明江疑,而她,就住在山上。
我在深泽里沉睡了三百多年,醒来便要接受天劫的毁灭,我只是幸运,也只是不幸。
江疑知道,她没有真正不在乎过,她只是害怕忘记当年大泽山烈火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