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汤显祖《牡丹亭》
飞机稳稳飞行在半空中。我取下眼罩,摘下耳机,捋了捋额间的发,这时才发现我边上坐着一位衣着僧服的面貌俊雅的年轻男子,我端详着他,心中疑虑:仁波切吗?
他觉察到我的视线,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我,说:“你好,朋友。”目光平静而深远。
我露出真心的笑容,说:“你好。”
“睡得好吗?”他这么说。
“很好,没有梦。”
“噢!”他温柔、然怜悯地看着我,像看一尊破碎悲伤的佛像。
他一直端详着我,那双水晶般的眼睛,似能看进我的灵魂里去。
“朋友,你不能回家。”他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中文:“你惦念的那个人,是你今世的劫难,他害你性命,你不回去,不去见他,就会好好的。”
我的心像一张被揉成团的纸,我看着他,几乎快哭出来。
“可是,仁波切,我见他是死,不见他也是死。”我毫不保留的选择对这个陌生人倾诉真心。
“不,我的朋友,你只是入了障,如果能走出来,将会有大修为。”他没有否认他的身份,他虽年轻,身上却有超然脱俗的气质,让人见之心安。
“可我并不打算走出来。”我好像突然老了许多。
只有我自己知道,若没有这份执念支撑的话,多一秒钟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我也不打算回去。”
仁波切蹙着眉,喃喃说:“会回去的,你会回去的。”
我发出一声哀叹,栽倒在椅子上。我就那么躺在那儿,面向圆形窗户,窗外是蔚蓝的天空与纯白的云,我戴上耳机,随机播放到一首钢琴轻音乐,我记得,这是台北作曲家萤火虫的专辑《山居岁月》中的一首曲子,我记得,是《一个人的雨》,而我更记得,这是他推荐给我的专辑。我烦躁地甩开耳机,说了一声:“借过。”往洗手间走去。
我的胸腔,盛满愤怒,压得我透不过气。仁波切说的对,我会回去的,终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我自己也知道。
十八岁那年,尤亦寒与我去了一趟**,我们途径琼果杰寺,寻找隐匿高山雪域深处的拉姆拉措,我也是在回家之后网上查阅资料才知道拉姆拉措之意,然后我就思量,他有没有从如镜的湖面探索到自己的命运?凝望湖水时有没有瞥见神喻?有没有从神湖中窥探到前世今生?而他又是为何千里迢迢地领着我去拉姆拉措?要知道,在那儿,我几乎丢了命。
他背叛了我。
噢!我总是后知后觉!当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痛苦,像有一块巨石砸下来,砸在我的心上,我看见自己形骸,最后一丁点,曝露在光下的骨头,也被黑暗吞噬殆尽。
而我这时候才意识过来,在数千米的高空中,我才恍然觉察。他要结婚了,不是戏言,不是玩笑,不是骗局!他将成为别人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结婚生子,厮守余生。
从此后,我心心念念的,我爱的只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人。
这太可怕了!
这时,广播声响。到了,爱尔兰。
我与仁波切同时下飞机,他就跟在我后头,我们离开机场,站在都柏林的土地上。
他的眉毛高高挑起,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说:“我喜欢你,朋友,我喜欢你,我们有缘。”
“你是说我与佛有缘吗?”
他的眉毛拧成思索的姿势,头也偏向一边,“有缘、有缘!朋友,你有福报,很大的福报。”
我听了,大笑出声!这真是我今世听到的最荒唐的笑话!
“你不是能“看见”很多东西吗?那怎么看不见我的身世?”你怎么敢!怎么敢说我是有个有福报的女子?
“我不知道,我看不见,对不起,我只是把我见到你时脑海里闪过的那些话告诉你。”
“道什么歉,对不起三个字也不是可以随便和人说的。”我伫立凝望,建立在机场周遭的都柏林的房子,小小矮矮,灰灰浅浅的,给人一种清淡纯真的感觉,我喜欢这里。
我预订的车子来了,我对仁波切说:“再见了。”
他急忙拦下我,说:“可以……可以留个电话吗?当……当有一天,你走到绝境时候,你会想起我,我会帮助你。”
司机下车,接过我的箱子,为我开了门。我已经迈开一只脚,想了想,又缩回去,朝他点点头。
司机是位华裔,四十出头,比较健谈,他也是我短租房的房主的租客之一,我称之为廖大哥。车子行了一段路后,他问我说:“刚刚那个是喇嘛吗?”
我“嗯”了一声。
“吼!厉害,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你们很熟吗?”
“不熟。”
“噢,嘿嘿,你别嫌我呱噪啊,我老婆说了,我这性格贼适合当导游。”
我笑了一下。
“我跟你说,你可别推辞,我老婆可是一大清早就在准备了,必须给咱接风洗尘,你可不许推辞,晚饭必须上我那儿去吃!我老婆准备了江浙菜,妹子你不也是江浙人嘛。”
“嗯,谢谢。”
“我觉得吧,这些个外国菜哪儿比得过我们中国菜,其实我喜欢吃四川菜,但我老婆吃不得辣……”
“廖大哥,我有些累了。”我只是觉得,我若不打断他,他会一直叽里呱啦地说下去。
“……噢!不好意思啊,那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我有摇篮曲,嘿嘿,给我女儿听的,你要听不?”
“不……不用。”
廖大哥一家就住在一楼,他先帮我把手提箱拎到楼上,说:“到时候别的行李寄过来了,来喊老哥一声就成,必须老哥帮你拎啊。”我说:“没有别的行李了。”他吓一跳,说:“哦哟!妹子你过日子可真实在。”
我泡了一个澡,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看了几页书,廖大哥来叫我了,我跟他下了楼。
我从未感觉这般累过。当我看着这一家子,温柔好客的妻子、顾家忠厚的丈夫、懂事聪明的儿子、甜美乖巧的女儿,当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坐在同一张长桌上,我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实在艳羡他们。
草草用完晚餐,我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开了宴席。再多呆一会儿,就不止是鼻头发酸那么简单了,我可能真的会哭。
夜色下的都柏林,有我喜欢的味道,可是我知道,恐怕我在都柏林呆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