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仿佛一头屁股被烧着的马匹般,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的冲势;资本主义的扩展、铁路的延伸,令这个国家的经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领先世界的工业科技带来的大规模生产量,把这个国家慢慢推向全球工业生产的第一把交椅。表面上看来,这个国家一切都那么的完美,可惜,在这段两个世纪快交替的年代,所谓的完美,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个憧憬,居住在农村的人口依然比城市的人口多,农业是这大多数人的职业,辛勤工作、自给自足也是这大多数人的生活,工业所带来的果实,对这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个屁事。
约翰就是来自这些“大多数人”中的家庭。在非常有限的工业帮助下,人力资源是农场最主要的生产力,一个家庭,经营着几个农场,几乎每个成员都是不可或缺的生产力,而农场的收成却仅仅足够养活自家,只有偶尔的好运,非常偶尔,农产品或许可以多卖几个钱,得到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收入。
家中对上有三位哥哥,对下还有两位妹妹的约翰可以说是幸运的,农场的工作只靠着爸爸和三位哥哥虽说有点吃紧,却也应付得来;家务上的事,两位比他小三岁的双胞胎妹妹比他还在行,加上一个妈妈,他根本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也因此,比起三位哥哥,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到学校去,虽然比起到学校面对全班二、三十位同学,他更喜欢留在农场面对动物。内心,他总觉得动物比人类好相处得多了。
今天,约翰又缺席了,老师也习以为常了,反正这家伙上课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他来不来也学习不到什么,最糟糕的是,就连他的父亲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约翰的爸爸总认为比起读书,倒不如把时间放在农场上,而每当约翰逃学的时候,都呆在农场,放放牧,管管家畜之类的,约翰的爸爸巴不得他多逃点课,好减轻一点他的工作量。
老师早就放弃了约翰,而一直主张约翰读书的妈妈,也放弃了,反正这个时代,这种家庭,少读点书又饿不死,倒是少了半点农场的一技之长才是大件事。
约翰在修补着牛栅,牛群不知怎么“拆”下了栅门,还好约翰来得及在牛群四处乱串前发现了。替换着栅门的木板,一面擦着额头的汗珠,约翰对着牛群道:“你们也太顽皮了吧!”
“你也不见得好多少!”一位绑着两条辫子,一头金发的可爱小姑娘冷冷地对着约翰的背后道。
约翰不用转过身就知道那是卡利。五年前,和约翰同样五岁的卡利,和家人搬到了约翰家农场的隔壁。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卡利搬来的第二天。当时的约翰坐在农场边缘的草丛,头埋在膝盖中呜呜咽咽地哭泣,而正牧牛的卡利被他的哭声吸引,蹲到了他身旁,碰了碰他:“怎么了?”
约翰慢慢抬起头,满脸泪水:“杰里要走了!”
卡利惊讶道:“杰里是谁?”
约翰道:“我们家的老六…”
卡利更惊讶:“你弟…要走去哪儿?”
约翰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不是,杰里是一头牛,爸把他卖了…”
卡利居然大笑:“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卖一头牛…”
约翰生气起来,提高声量:“很好笑吗?杰里是我的家人!”
卡利怔了一下,赶紧止住了笑:“对不起,我不应该笑的。”
约翰接受了她的道歉:“没关系。”
卡利坐了下来:“我想,你爸卖杰里一定有原因吧?”
约翰点头:“爸说为了两个妹妹。”
约翰家突然多了一对双胞胎妹妹,生活变得有点吃紧,家里的积蓄也在这两个妹妹出生后一直有减无增,最终用光了。无奈之下,唯有卖掉其中一头牛,换些钱,至少可以挨过这个冬天吧!冬天后,或许再开垦多几块地?总有办法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能让两个女儿度过严冬,约翰的爸爸是这样想的。只是当时只有五岁的约翰怎么可能明白这些?
倒是卡利,好像懂些什么似的,拍着约翰的头:“你爱你的妹妹吗?”
约翰语气坚定:“当然爱!”
卡利道:“你会高兴为她们做任何事吧?”
约翰点头:“当然!”
卡利道:“我想杰里也你一样爱着你妹妹,所以虽然离开,但他一定很高兴能为你妹妹做点什么吧!你也应该替他开心才对!”
约翰喃喃道:“他…会高兴?”
卡利肯定道:“一定的!他不是你的家人吗?”
约翰破涕为笑:“他是!”
这段相遇,对约翰来说记忆犹新,尤其是卡利那超龄的成熟安慰方式,就算五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那段安慰的话就算出自十岁的卡利口中,依旧太成熟了。这或许和卡利的家庭背景有关吧。
双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因为工厂意外逝世,她被亲戚们当成了人球,一年内不知寄居过多少亲戚的家。这也无法怪那些亲戚们,在这个时代,一个家庭要养活自己都不容易,何况突然得多养一个小孩。卡利开始领悟到,想不再被别人赶走,就必须要先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刻苦耐劳,正是这个严酷的时代最有价值的东西之一。这次,被姑姑收养的她主动做起家务事来,还学起大男人,主动到农场帮姑丈的忙。一年,她依然留在这个家,显然,她已经对姑姑证明了她的价值,至少她为姑姑家农场带来的收入超过养活她自己的生活费。
残酷的生活,夺去了她的天真,令她早熟,也令她变得现实。她讨厌现在的生活,她清楚知道,如果想摆脱现在的生活,就只有靠读更多的书。搬到约翰家隔壁的两年后,她到了入学年龄,她自然不可能放弃读书的机会,就算农场的活、家务的事再忙碌,她都硬挤出一些时间到学校去上课,还不时利用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来买一些读物,只为了能多认识几个字,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多朝自己的梦想踏进哪怕那么一步也好。也因此,她对经常逃课,无心向学的约翰永远都那么地看不过眼。
面对卡利的冷言,约翰也没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道:“怎么啦?又跑来教训我逃课了?你比我妈还烦!”
卡利好像已经听习惯了他的讥讽,也没生气,只是拿出一些纸张,拍着他的背后道:“这些是莎拉老师今天教的新词句的笔记。”
约翰的手依然忙着:“我不需要。”
卡利叹了一口气:“我告诉过你学习的重要性了,你难道真的打算往后的日子就一直这样,呆在农场里?”
约翰终于转身了:“我也告诉过你,我讨厌学习!我喜欢农场的活,我喜欢动物!”
两人总爱在学习这点上争吵,一吵就得吵上大半个小时,虽然每一次卡利都被约翰那不在乎的态度打败。可是这回,卡利却破天荒的沉默了起来。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抛下一句话走了:“随便你吧!”
约翰有点惊讶,但很快又继续着工作。终于放弃了吗?续莎拉老师和妈妈后,连卡利也放弃了劝说他读书,但她坚持了那么久,算不简单了,约翰心想。原本以为和上两次被放弃一样,他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的他,心里仿佛有根刺一样,隐隐作痛。卡利转身前那沮丧的眼神和最后一句话那无奈的语气,不停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心不在焉,敲打着木棚的锤子差点打中他的手指头,他干脆丢下工作,回头往卡利离去的方向跑去。
有点喘气,约翰伸出了手。卡利皱了一下眉头,不明所以。他道:“笔记。”
卡利愣了一下,才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把笔记递到了约翰的手上,她刚刚的垂头丧气已经无影无踪:“不明白的再问我吧!”说完,她带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农场。
望着卡利的背影,约翰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头。他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他自问。他讨厌学习,讨厌学校,只是比起这些,他更不想看到沮丧的卡利。他突然笑了起来,算了,反正硬着头皮,偶尔上上课,背一些笔记也不会死。
随后的日子,在卡利半推半逼下,约翰是不时有到学校去,只是学习的进度永远是最落后的一个。卡利却正好相反,名列前茅,甚至越级,学习着比她同龄孩子高两年级的东西。
一个下雨的早晨,卡利在离学校约半英里的一个农场内的小屋屋檐下避雨。她是有带雨衣的,只是雨越下越大,没办法之下,她唯有向这个小农场的一对老夫妇暂借地方避雨。这对夫妇非常热心,他们还为卡利准备了热牛奶,虽然不好意思,卡利终究敌不过他们的热诚,接受了那杯暖呼呼的牛奶。
老婆婆在卡利喝过一口牛奶后,高兴地笑着:“小姑娘,要到哪儿去啊?”
卡利礼貌地道:“请叫我卡利。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
老公公“哦”了一声:“这年头,到学校的女孩还越来越多了。”
老婆婆点着头道:“是啊。可这么大雨,休息一天不行吗?”
卡利无奈道:“刚刚出来的时候还只是小雨,没想到突然就大起来了。”
卡利没有告诉老夫妇,今天是学校重要的考试日子,就算天塌下来,她还是会去。只希望老师会看在下雨的份上,稍微延迟一点考试的时间吧?又或许,老师会取消考试?之前确实发生过因为雨天,近乎没有学生来上课的情况下,老师取消教课的事。
望着外边依然倾盆的雨,卡利想起了约翰。昨天她还千叮万嘱这家伙今天是考试的日子,要他一定要到,今天早上,卡利还想等他一块儿出门,却吃到了闭门羹。他好像睡迟了,要卡利先去。卡利叹着气,这家伙大概是在找借口,不想去考试吧!想着,眼前一个冒着大雨,狼狈奔跑中的男生令卡利怔了一下,那不是约翰吗?她大喊:“约翰!”如果是普通女生娇小的喊叫声,应该会被雨声轻易覆盖吧,只是卡利不是什么普通的女生,她是从小就担起男儿活的女生,她的声量有点吓到老夫妇,自然也传到了约翰耳中。
约翰煞停了脚步,望向向他招手的卡利,跑了过去。走进屋檐,他身上已经没有丝毫干的地方了。老婆婆见状,赶紧从屋内拿出了一块毛巾,递给了约翰:“可怜的孩子,先脱下身上的衣服,快!别感冒了!”
老公公已经开始着手帮约翰脱着上衣了。约翰起初有点挣扎,瞄了卡利一下后,老公公才大笑:“大男人,居然不好意思起来了?”
卡利赶紧背向约翰,约翰才脱下了衣物,用老婆婆的毛巾擦干了身体。老婆婆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些小孩的衣物:“这是我们家孩子以前的衣服,你就暂时穿着吧?”
约翰道谢着,接过了衣物穿上。老婆婆笑道:“还挺合身的。”约翰又连连道了几次谢。
卡利这才转过身来,皱着眉头道:“出门的时候不是已经下雨了吗?你怎么没穿雨衣出门?”
约翰赶紧道:“我有!只是…”
卡利望着他,等着他进一步解释。好一会儿,他才道:“我把它给了几只小狗…”
卡利疑惑道:“什么小狗?”
约翰道:“路边的。我看它们淋着雨,太可怜了,就给它们了。”
卡利挥了挥手:“等等,你上课用的背包呢?”
约翰“啊”了一声:“我把它忘在小狗那个地方了!我把背包里午餐的面包给了它们后,雨就突然大起来了,我就开始跑,找地方避雨,所以…”
卡利声音大了起来:“雨大起来,你就不会和小狗要回雨衣吗?你就是这样,做任何东西前都不先想清楚后果!你记得今天是考试的日子吗?你想过全身湿透会影响考试吗?你想过没有了面包,你中午回饿肚子吗?”
约翰不满,打断了卡利的话,一口气吐出了一堆反驳的话:“我当然知道今天有考试!你昨天提醒了我六次,学校时一次,回家的路上两次,回到农场前一次,晚饭后你还特意跑来和我说了两次,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就因为记得,所以昨晚一直担心自己今天会睡迟了,才会在一直不敢熟睡,偏偏到了快早上我才忍不住熟睡了,还睡迟了!还有,我做任何事前都有想清楚后果!雨大了,如果我要回雨衣,小狗会冻死;如果没有了面包,小狗也会饿死,你不知道它们看起来有多瘦弱!”
卡利呆了一下,她有点感动,感动约翰记得她的每一次提醒,也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虽然他非常讨厌学校,更讨厌考试。至于小狗的事,卡利也生气不下,约翰的善良和天真,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只是叹了一下气:“是有想清楚后果,只是你想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后果,不会是你自己的。”
约翰搔了搔头:“我…无所谓。”
两人的争吵,算是结束了,在旁一直忍住笑的老夫妇终于笑了出来。约翰和卡利望着他们,对自己刚刚的不礼貌有点歉意,还想道歉,老公公就道:“你们的对话方式,就像我们俩年轻的时候真像!”
两人不明所以,老婆婆道:“就像一对情侣!”
约翰和卡利脸红了起来,异口同声道:“我们才不是!”
望着两人的反应,老夫妇笑得更开心了。雨,也在欢笑声中渐渐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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