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帝师谷秋子拜别,谢南铎一路穿过高廊曲楼,在朝晖殿北面外墙巷里与正亲自牵马车而来的左右羽林军属下左右千骑营都头邹远相遇。
邹远十多年来已逐渐恬入禁军之列,实掌禁军北门四军之一,战力最强最精英的千骑营。领兵之权也已与当年任人宰割的小小皇城领兵一职相差甚远,在军中职威水涨船高,受人追捧。
不过任一责从未变过,那就是每当上圣将军入宫,必亲为其执马掌车,人眼前,只道是报上圣将军知遇之恩。
邹远为谢南铎牵开车帘,迎他上车。
“殿下扫陵的消息通给道大人了吗?”谢南铎垂目冷然问道。
“已告知大人,待殿下启程便可驱赶走那些刁民了。”
“真是些不让省心的家伙,这点小事还需我亲自出马扫平。”谢南铎语有不满,坐上车和上车帘。
邹远赶忙上辕驾马,车行一段后,他挨近车帘低声对内道:“不是属下多嘴,门下省参议之名实在厉害,中书舍人拟完诏后统由门下拿来参议,驳回之数十有**。之前门下也闹过如此之沸,最后捅到殿下那边去,殿下乃谷秋子门生,自然向着孟固源,最后咱们这边失了个阁老之位,险让门下那帮顽固钻了空子削了中书的权。所以道大人此次也属无奈,才不得不麻烦您先支开殿下,省得闹大了,殿下又来和泥搅局。”
“不得放肆!殿下岂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邹远闻声一抖,连连低头,隔了很久,车里才又传来问话,“孟固源一直要求重修翰林院待诏一职,可有什么进展?”
“政事堂堂议过此事,中书已有舍人一职,翰林院待诏一职属不必要。”
“道安该明白其中利害,翰林院所供不过一些闲散之职,但待诏就是为了分中书草拟之权,翰林出清流之议极易左右廷议风向,决不能在让他们再重修待诏一职,不过……”
马车在两人谈话间驶出皇宫拱门,东城门外连着太学侧门、国子监,隔条横街一路往下便是贡院、什物库、贡院车营务,朝南则皆为民居。
翠柳杨柏栽种夹道两侧,鸟鸣花飞葱郁逼人,让人懒懒不愿多生计较。
邹远停车靠在街道一侧的垂柳下,将马鞭交由树下早就站了许久的车夫,靠近车窗处待吩咐。
隔着车窗凉竹的缝隙,谢南铎轻声叹了口气,“辅林若有你一半能耐也不至于我左右受制于中书和尚书两处,当初主动请长公主出面拨擢孟固源直任门下省侍中再将云莲喜提去尚书,可免孟固源回尚书重操旧职阻我军务,不过,若道安和云莲喜如此拦权,不如就让翰林院重修待诏一职,索性他们去争,我退居谢宅便是。”
“将军何必说气话,公子现今破格在弘文馆做学生,待长大稍有经验,拨擢为门下要职不算难事,而辅林在兵部掌六品以下武官课考,禁军之内都是熟人。就算不提这些,仗着您和长公主在朝中的地位,若让殿下去选,殿下也不会傻到给外人占了好处。道安和云莲喜如今这样,还不都得仰仗您,若没了您做支持,他们根本不是孟固源的对手,只不过是人到权重之位,左右会为自己谋出路,这一次之后,他们恐怕就能认清谁是主了。”
谢南铎难得点头认同,“此次扫陵,殿下不让多余人跟随,选些心腹即可,阵仗不必太过冗长,礼部的事情让云莲喜亲自着人安排仔细,皇家的颜面不可失……殿下等明日过后便要启程,以殿下和延瑜的情分,他得跟着去。”
“属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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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明丽殿外东祥池,菰蒲莲荷,凫雁游泳其间,桥亭台榭,棋布相峙。
其中一个台榭檐角阴凉处,五六宫女围站一排,南郇国皇女君怿独自坐在临水处,手里拿着《韩非子》已难看进去。
“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
台榭不远处,一人小锦文袍,玉冠于顶,乌发迎风逸散,嘴里清晰的诵着文字朝这边来,若不是脸上稚嫩难脱奶气又还是张未得张开的包子脸,当以为是位儒雅翩翩的佳公子。
君怿身后宫女纷纷以袖遮面,露出娇羞,眼睛时不时朝那小公子撇去。
那小公子见君怿不理他,越发得势张狂,走近竟拉了为首宫女里一个表情严肃的女官衣袖,“小巧姐姐,我刚从弘文馆来,脚都走残废了,嘴也渴的很,你去帮我从取碗冰泉水呗。”
被唤作小巧的女官眼神看向君怿。
“给他拿来。”
得君怿吩咐后,小巧绷脸指唤其中一个宫女。
那小公子高兴得很,有模有样的掀起袍子坐到君怿身边,探头朝她手上一看便乐成了花儿,“还真是《孤愤》!难道我爹今日又惹你生气了?”
君怿脸一沉,将手上书本甩到石案上,“谢延瑜,弘文馆没有校典籍的任务,学士不是该更有时间看管你们这些学生吗?”
“少提那老头,整日校对典籍,刊正错谬,人都魔怔了!我这也是提早背完我的分量才被放出来的。”谢延瑜翻起白眼,身为谢府唯一的公子,在君怿面前完全不顾缛礼,锦袍翻掀,小腿一抻,直膝舒服的靠着廊柱。
他挤挤眼睛,“我有那边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难道乾州圈地一事已有解决?”君怿冷冷道。
谢延瑜乃是弘文馆学士所招学生,弘文馆作为校典重地,招入的都是皇亲国戚、一品官和功臣的子弟,互相之间经常以一些家里大人谈论的话题当做聊资,谢延瑜在其中,把这些各种消息收集再转述给君怿,朝奏上看不到的消息,实际都能通过这个今年刚满十一岁的谢延瑜传给君怿。
说道谢延瑜,京都出名的神童,八岁吟诗作赋,无所不通,再加之他是上圣将军和长公主殿下唯一爱子,受荫蔽十一岁便被弘文馆破格录入,在京中可是个名人物。
“看来我爹又一字未提。”谢延瑜嫩生生的包子脸也跟着冷下来,“政事堂今日大动干戈,可还是没什么结果,我听道安那傻侄子说,京都衙门不敢接案子,因为乾州百姓告的那个官是尚书省云莲喜的亲小舅子,这样的事情怪不得道安无论如何都要满着,如今你有何打算?要不要还和上次一样帮一下孟大人……”
“这次帮不成……”君怿摇头,“今日朝议议定祭祖扫陵,后日我便启程。”
“什么!”谢延瑜肉手狠拍身侧石凳,怒的瞪圆眼睛,“朝议什么时候议定的,太有些巧合了吧!圈地一事性质之恶劣,你若不出面闹大此事引翰林院那些日不理政的老臣出马清议,必又草草收场,让天下人如何看你这东宫正主?”
“东宫正主?我如今年幼资历不足,朝中能依靠的几乎没有几人,权责又都在三个辅政手上,翰林院清流之地,如今之势也大不如前,我除了信任皇舅之外便无人可信,就是个任人拿捏的皇女而已。”君怿冷笑一声,“可皇舅不知为何要帮他们阻我……”
“我爹这次太糊涂,他难道不知圈地其中利害?我要回府告诉我娘!”
谢延瑜愤愤窜起抖袍就要走,被君怿伸手拦住。
“毕竟是你爹娘,总有挑唆之意。你且不要着急,他们让我去扫陵祭祖不过是要支开我,不让我轻易出面,他们也好出来收拾残局,我便顺他们一次意,不过……”
君怿晃见远处刚支开前去取冰泉水的宫女,下巴轻蔑抬起,谢延瑜也投目朝她下巴抬起的方向看去,见那宫女满面汗水捧来一碗冰泉水,微微得意。
“宛陵和乾州相隔不远,到时候我去扫陵,他们可不能跟在我身后一同去了。”
“原来你早有打算,”谢延瑜恍然,脸上稍有些微笑后,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她是细作的?”
“凡我身边之人都是姑姑调教多年忠于我的人,就像小巧,”她回眸看了眼小巧,小巧微微低头,“我从不喝冰泉水,东宫御膳司可没有这玩意儿,你来也不是第一次,张嘴要东西也不是第一次,你嘴舌又实在太刁馋,每次变着花样要我东宫御膳司没有却只大内御膳房才齐全的食点,一个小小东宫宫女,能在大内御膳房随便取物,人脉有点儿广呀。”
谢延瑜吐吐舌头,“哪是我刁难你东宫御膳司?是我在帮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