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当天下午徐忆兰就来到了安亭这个地方,她挺高兴,因为离家又近了一步,为了少走冤枉路,便向一位店铺的伙计打听去苏州的路径。得到答复后她更高兴了,脚步也轻快了。见到了一座桥,她便下到河沿蹲下来,捧起水洗洗脸,撩起衣襟把脸擦干,准备起身继续赶路,一扭头顿时大惊失色,只见一个走狗一边行走一边向四下环顾。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徐忆兰赶紧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万幸那人并没发现她,径直地走了。
徐忆兰等了会儿没有啥动静,偷眼向四周环顾没什么异常,她便快速地从河沿上来,跨上桥“噔、噔、噔、噔”地准备逃离这里。
当她刚刚庆幸自己又逃了一劫时,迎面突然响起了捉拿声:“她在这儿,别让她跑了----”忆兰大吃一惊,只见那几个人距离她只有十几米的地方。忆兰扭头就跑,她穿过两个小巷,看到一侧有一扇街门半开着,她不顾一切地挤了进去,迅速把门合上。她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她身边经过,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
她长吁一口气,刚想离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喲,这个小姑娘来找啥人?”忆兰定睛一看是位中年妇女,再瞥一眼周围,发现这是个很小的院落,进深很浅,只有两间较为正规的房子。她马上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笑嘻嘻地说:“想来讨口水喝。”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黄黑细高的男人:“啥事情?”“是讨水喝的小姑娘。”女人回答。男人挺和善:“来来来,有水,”他吩咐女人:“给她端碗水去。”女人端来一大碗水:“喝吧,小姑娘,看你是又饥又渴呀!”忆兰心里很感动,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家。她实在太渴了,接过碗,“咕嘟、咕嘟”喝个干净。女人接过碗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这急生生地要到啥地方去呀?”忆兰刚要说实话又把嘴闭住。见那女人盯住她等待下文,她不得不开口,不过留了个心眼,她不得不有防备:“哦,我去找亲戚迷了路。”“亲戚在啥地方呀?看你风尘仆仆的,看来路不近呀!”“亲戚在上海。”“喔,蛮远的,你咋不坐车呢?还有好几十里路呢。”那两人对了下眼光,女人很亲切地又说:“没钞票对吗?”忆兰没有作声低下了头。站在一旁的男人开了口:“小孩子也不容易,已经到了我们这里就进屋歇歇脚吧。”“不麻烦了。”忆兰推辞,她想离开这里。
女人接着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出门在外谁还没难处,能帮的要尽量帮一把。”忆兰见这两个人慈眉善目的又很热情,心想就在这里多呆会吧,外面的几个歹人正在寻找自己呢,在这里躲一阵子吧,出去也是危险。于是跟着人家进了屋。
屋里有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忆兰的心完全放下了。这是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两夫妻一个孩子,绝对不是坏人。忆兰很为自己无端怀疑人家而感到过意不去。只见那女孩正专心致志地翻阅一本连环画。“哎呀,又一个字不认得,”女孩急躁地埋怨:“人家女孩都能念书,你们倒好,两年都没容我念完。”女人一听女儿这么一说,很不耐烦:“女孩子念不念书没多大要紧,将来找个好男人嫁了最笃定。”“一来就嫁人嫁人的,我跟你们说喔,我可不嫁人的。”“哎哟!这个女孩子呀嘴巴凶得唻。。。。。。现在你是这么说,将来我们真不把你嫁出去,你还不跟我们作仇!”“这么大年纪了尽瞎说八道。”女儿反驳。“我瞎说八道什么呀,我才没瞎说八道呢,不是有一句古话么?是什么来着?”女人眨巴着眼睛在想:“喔,对了,说一家人家女儿长大成人了,大人们还不急着把女儿嫁出去,留来留去留作了仇。”说罢,女人一转身出了屋子。
女孩子继续看她的连环画,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挠着脑袋起急。忆兰过去就告诉她,一来二去两个女孩热络起来。由于忆兰还要赶路,她要辨清方向,于是问那个小女孩:“你家的房子是朝南还是朝北?”女孩回答:“朝南的。”刚才一通乱跑忆兰已经把方位搞乱了,有了这个女孩回答忆兰重新有了方向感。
另一间屋子的两位正紧锣密鼓地商议着什么,两人都压低着声音。男人说:“一定要稳住她,别让她跑了。”女的点点头。男的又说:“给她做点好吃的让她开心开心。”“哎哟,还要做好吃的给她,那要花多少铜钿呀!”女的不悦。“你这人就是眼光短浅。你要想让人家信服你跟你贴心,不破费点还成,俗话说先赔后赚么。”女人佩服地望着丈夫笑:“就你的花样经多,”尔后又说:“看她的样子筋疲力尽的,天马上要黑下来了,兴许她还巴不得我们留她住下呢。”“我看准的就是这一点,你要对她好一点不要让她生疑,晚上多炒两个菜,”男人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也不要过分热情,那样她反会生疑的。”女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啰哩啰唆什么呀,你把老婆看成啥了,我有这么笨吗!”男人急着辩解:“我嘱咐你两句有啥错,我要是想不周到不嘱咐嘱咐你两句,你还真能聪明过了头。”“好了好了,我懂,你就放心吧。”男人又说:“临睡前给她喝碗**汤,把她卖了,她还在那儿呼呼大睡呢。”说到这儿,夫妻俩掩嘴笑个不停。笑过一阵后男人又说:“好了好了,你快去烧饭吧,吃过晚饭,我得去借条船,再去弄些**药回来,这样总比生绑要便当些。”
女人进到女儿屋里,见两个女孩仍在热络地聊天,她暗自高兴,便和颜悦色地对忆兰说:“两姐妹真要好,真是前世修下的缘分,”她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哟,天都快暗下来了,我得做饭去了。”
忆兰听人家说天晚了,以为是在下逐客令,于是忙站了起来:“阿姨谢谢你们招待我,我该走了。”女人一听着了急:“别忙别忙,我没有赶你呀,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不容易呀!大晚上的多危险呀,你口袋里又没有钞票,旅馆也住不起,火车票也买不起,一整夜的你要到哪里去呀。我是一番好心,怕你冒风险出差错,这样吧,你就在我家住一夜,明天一早走也不晚。”
“姐姐你就在我家住一晚吧,外面多危险呀。”忆兰心里很觉温暖,她很开心,自己碰到了好心人,人家这么诚心诚意地待自己,心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人家。
晚饭后,忆兰主动去厨房帮人家刷锅洗碗。那女人为忆兰准备了洗澡水。等忆兰洗罢澡进了屋子,见女人正在搭铺板:“这位姑娘,这张床你睡。”说罢她又为忆兰铺上床单,放好被单枕头。做好这一切,女人走了出去。
那女孩和忆兰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由于忆兰奔波了一天一夜累的不行,头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也许是她身处绝境,潜意识里仍有警惕性,睡了一觉她便醒了。见那女孩也睡着了。她觉得口渴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去厨房舀水喝。
这时她看到那个男人从外面回来,脚步很轻,似乎蹑手蹑脚的。忆兰很觉奇怪,在自己家为什么要蹑手蹑脚的呢?干啥要鬼鬼祟祟的呢?她生了疑,于是也蹑手蹑脚地出了厨房,向主人屋那边移动,她走近窗口,侧耳静听,她听到那男人压低声调哼起了小调:“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叫我如何不开心。。。。。。”“喔哟,看把你骨头轻的,啥掉下个林妹妹,分明落下个金元宝,”歇了会儿女人仍压低了嗓子说:“她的皮肤雪白粉嫩的,小脸蛋长的多么地漂亮。到了上海不卖出个上等价钿决不甘心。。。。。。”“喂,”男人打断了女人的话:“这包药拿去,冲点糖水端过去让她喝了,过一个钟头我们再忙。”“那女儿也要喝怎么办呐?”“那就冲两碗吧。”“你要死啊,亏你想得出来。”“去去去,我可没这么想啊,女儿碗里光放糖不就成了么。”又听那女人在问:“船借到了么?”“借到了,放心吧。”男人又说:“等到我们把她卖掉了,她还呼呼大睡呢。”
听到这儿,忆兰心惊肉跳的,真是跳出了虎穴又入了狼窝啊!她想逃跑,可是去大门口是要经过这家主人的房门,况且他们的房门是敞开的。无奈之下,她赶紧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赶紧躺了下来假寐。
不一会儿那女人摸了进来,她先把豆油灯点燃,然后又出去端了两只碗进来,把其中一只放到桌上,手上仍端着一只。这时她的女儿被吵醒了很不高兴:“做啥呀,你把我吵醒了。”女人说:“怕你们口渴呀,端碗水让你们喝呀。”女儿想从母亲手里去接碗,不料母亲一闪身避开了她:“桌上有,自己拿去。”女儿下了地去拿水喝:“呀,还是糖水。”她一口气把水喝了。
“姑娘醒醒起来喝水吧。”忆兰“嗳----”地一声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女儿见母亲挺烦人的,便催母亲赶快离开:“人家刚睡着你就来捣乱,快走吧,别烦人啦。”母亲无可奈何:“我是好心,让她喝口水,你还讨厌我。”她不死心,用一只手推推忆兰:“姑娘起来喝口水,起来啊。”女人坚持着。
忆兰没有办法,她不能坚持不起呀,于是她勉勉强强地坐了起来。那女人快捷地把水塞进她手里。接过水忆兰仍作迷糊状。女孩更不耐烦了,把母亲推了出去,随手把门合上。
忆兰见女人出了屋子,便把碗凑到嘴边,用舌尖舔了舔假装开心地说:“水还是甜的呢。”趁那女孩不注意,赶紧往墙边倒掉多半碗。
门外的女人听到忆兰说水是甜的,估计这女孩一定把水喝了,于是心花怒放地回到她自己屋里。
忆兰下了地,把碗放到桌上又上床睡了。其实她哪里睡得着呀,一心想着如何脱身。
过了片刻,那女孩睡不着,便起来想把豆油灯吹灭,一眼看到桌上那只碗里仍剩了些糖水,于是端起了碗一昂头把水喝了干净。喝罢水,她把豆油灯吹灭,摸着黑走到忆兰床前轻声地说:“姐姐,我们换床睡吧。”忆兰没有搭话,翻身起来就到那女孩床上躺下来。那女孩一会就睡着了。
忆兰仍想偷偷溜走,可是仍不敢贸然行动,因为那两人一定没有睡。她庆幸自己事先知道了这个阴谋,而且还骗过了那女人没有真的喝药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忆兰心急如焚,盘算着脱身的办法。她觉得坏人以为她喝下了药水,这样她可以装着昏睡,那两人不至于捆绑她。那对狗男女为了害人枉费心机,折腾了多半夜,到了船上一定会打盹的,到时她可以溜下船游泳逃走。她对自己的游泳技巧还是有信心的。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两人闪了进来。男人拿了条布单子把那女孩连头带脚地蒙住,扛着就出了门。忆兰支着耳朵听着,听着他们出了屋子,听着他们走出了街门,听着街门关上了,忆兰一骨碌爬了起来,摸黑把鞋穿上,急急忙忙地跨出房门,三步二步地来到街门口,侧耳听听,听到那男人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忆兰快速打开大门一闪身就跨了出去,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跑去。
再说那男人扛着自己的女儿吭哧吭哧地往他那只船的方向走。女人跟在男人身后,高兴的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才能表达自己因兴奋而将喷发出的那团火焰。她开始一边唱一边扭起了秧歌:“锵锵齐锵齐。。。。。。锵锵齐锵齐。。。。。。锵锵锵锵齐锵齐”。。。。。。她一边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摆动着两条胳膊,两只“红薯”脚捣着蒜似的交叉迈动,屁股笨拙地向左右一甩一甩。男人见自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女人倒轻松快活,他发怒了:“快点走。”女人一缩脖子:“来了----来了----”
到了船上,那男人把女儿当成麻袋似地往仓板上一扔。“哎哟”女孩尖叫一声一下坐起来了。这对男女吓了一跳,同时惊叫道:“怎么是你呀!怎么回事呀?”女人埋怨:“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能干吗,一天到晚只有吹牛皮的本事,整天还训这个训那个的,能的你!你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男人急眼了:“都是你做的好事,都怪你。”“你还怪上我了,人是你扛来的,你不看看清楚就扛?”“你不是跟我说,睡铺板的那个就是吗,你倒反来诬我!”
女儿看看自己象变戏法似的被变到了船上。她终于明白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亏得你们想的出这害人的招儿,亏得你们还没杀人,要是再亏点心,你们还不把我杀了呀。”说罢,女儿气呼呼地不理父母。
做父母的非但不觉得亏心,非但不觉自己丧尽天良,反而还觉得懊丧,觉得自己的发财梦破了吃了大亏一般。女人想弄清原委问道:“你怎么睡到那张床上了呢?”“睡不着换着睡。”“是她跟你换的床?”“不是。”“哎呀,那女孩喝那碗水了么?”“好像她喝掉半碗,剩下的我喝了。”男人唉叹一声:“小祖宗!好事都让你给搅了。”“活该,该搅。”女儿顶嘴。男人想去打,被女人拉住:“那女孩既然喝了半碗,看来她还没醒呢,赶快回去吧,还来得及。”女儿一听忙拉住父亲的胳膊:“你们别去害人啦!”男人用力甩开手:“走,快回去。”此时的夫妻俩愁眉苦脸的,全然没了来时的喜悦。
等到他们赶回家一看,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屋里院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了。男人埋怨女人:“让你做点事这么不牢靠。”女人仍不死心:“她不是喝半碗的么,快追去呀!”男人唉声叹气:“到哪儿追去呀!东南西北谁知道她往哪跑呢。”“她说去上海找亲戚,往火车站追去吧,快,别让她跑了。”听老婆一提醒男人撩开脚板追了出去。
此时忆兰已跑出老远老远了。出了镇子便是原野,漆黑的一片令她不寒而栗,她努力地克制自己紧张的情绪壮着胆子按照方位找到铁路线,她仍沿着铁路急急地往家的方向赶。下一个目的地是陆家浜,只要沿着铁路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家的。
天色已经开始放亮了,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鸡鸣与犬吠。同时她想到家里,想到家人是何等地着急呀,他们一定在到处寻找自己。快些回家吧!想到这儿脚下似乎有了力量。
在这条铁路线上不时有火车通过,只要看到“北平”、“南京”字样的火车,她心里便放了心。她想趁着白天多赶些路。相对而言,城镇的道路要平坦的多,尽管路灯黯淡,视线所见的都是影影绰绰的景象,即便这样也能很容易分辨出道路、房屋、河流与树木,野外则不同,有窄窄的土路已很难得了。大多没有路,而是沟沟坎坎、高高低低,需要自己寻找下脚的地方。尤其夜里在野外行走更是困难重重,伸手不见五指,每下一步都胆战心惊,上枕木行走是最危险的,忆兰从未尝试过。这两个夜晚忆兰已经跌倒无数次,手掌、膝盖都跌破了,脸也时常被撞的生疼。
走的时间一长忆兰就觉得力不从心了。这一夜她都是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有时看到面前白晃晃的稍一犹豫人就跌进水沟里,她常常一边抽泣一边在水里摸着脱落的鞋子,然后爬上来。更可怕的是常有动物从她左右穿梭,后来她的手里就捏着两块路基石为自己壮胆。
好容易熬到东方出现了月白色的光亮,她又开始为遭遇两条腿的豺狼而胆战心惊。天已经亮了,忆兰觉得又饥又渴,她的体力消耗太大了,这种消耗是全方位的。她需要补充能量,要有吃的东西就好了。她环顾了一下周边的农田,目光所及处全都是大片大片的青苗,她很失望,附近地里没有可供充饥的东西,河沟里的脏水她也不敢喝。她满脑子里都是萝卜的影像,仿佛世界上只有萝卜对她最具吸引力。继续往前走,她看见一片结有小果实的作物,她不知是何物,于是走过去试探地摘下一个放进嘴里咬一下,感觉很好,甜滋滋的,水分也挺多,忆兰高兴极了,狼吞虎咽地一连吃了十几个。当她成人以后才知道当年吃的美味原来是棉桃。
补充了些能量,忆兰觉的有了些许力气,她想坐下来休息会儿。举目向周围一扫,发现了不远处的柳树下面坐着二个人在打盹。忆兰吓得差点叫出了声,赶紧捂住嘴。她所看到的就是绑架她的二个走狗。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远离他们。不料脚底下被一个土坎绊了一下,仅仅这一点点的动静就把那两人惊醒。忆兰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前跑,她听到了隆隆的火车声,回头目测一下离火车的距离,以及那两人的位置。忆兰决定冒险穿过铁路甩掉这两个吃人豺狼。当她刚刚跨过铁轨跑下路基,一辆火车便风驰电掣般地驶了过去,把那两走狗拦住了。忆兰急速地扫了一下左右,看到离铁路线不远处散落了几户农舍,而在路基下的前方有一条小沟,忆兰奔向小沟,到了近处发现小沟下面是个小小涵洞,她快速钻进涵洞爬回原来的一侧。这时火车已隆隆地驶过。忆兰弯着腰快步向前移动。
火车刚一驶过,那两人便跨过铁轨,奔向那几座农舍。
忆兰回头没有发现那两歹人,于是又是一通地奔跑,她想利用这段时间拉大与歹人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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