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四十岁上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穿着褶皱的不像样子的灰色麻布衫,腰间别着油污发亮的酒壶,一身发旧发脏,只是脚下的草鞋新的出奇。
南城这一声喊的干脆利落音若洪钟,本来就不怎么吵闹的二楼,现在是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这一声最该震慑到的那个醉汉,却一点都没自觉,依旧笑的猥琐,对怀里的卖唱女上下其手。
不知道是不是慕浅眼花,她看见,在南城出声阻止的那一刻,卖唱女眼底划过极快的一抹厌恶与懊恼,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慕浅再看,卖唱女已经恢复到刚才又气又恼的慌张中去。可是,就这么一个眼神,挑起了慕浅的好奇。
卖唱女掌腹略有薄茧,弹三弦的指尖反而白嫩纤细,连指纹都不见磨损。而且,看似在努力挣扎,却并未使出多大力气,反而在有意无意的用臀去揉搓醉汉的裆部。
别有内情啊!
南城在这大喝一声连屁的作用都没起到之后,走到醉汉的面前,伸手想按住醉汉的肩膀,可是却硬生生滑脱,按向了一边,因而重心不稳,向前一步趄趔,趴在了地下。
醉汉依旧不理会,笑的恣色风流。
见状,四周响起窃窃的嘲笑声。德清羞恼的低下头,想装作不认识南城。
虽然内力只有三层,但是眼耳的观察力丝毫没有衰退。就在方才一瞬,慕浅清楚的看到,醉汉的肩部几不可察的微微晃动,轻而易举的躲开南木头的手的同时,内劲外放,震开了南城。
高手,绝对是高手,且是根本惹不起的高手,就算是慕浅功力全盛之时,也无几分胜算。
南木头这回死定了。
逃还是不逃?慕浅想。
以自己的现状,救人是绝无可能。那就逃吧!虽然有点可惜,好不容易攀上的一根橄榄枝。而且还没有知道南城没蓄胡子到底什么样子,相处时日不长,到底还是有点感情。
念在好歹救了自己一条命的份上,在逃之前,提点一下。
打定主意,慕浅小跑两步,扶起南城,装出一脸担忧的表情,声音放得又轻又低:“南大哥,你怎么样?没有事吧?刚才这个男人轻易的就避开了你,南大哥,你打不过的。”
醉汉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慕浅。小姑娘,好眼力!可这眼力与修为大不相称啊!
南城温和的看着慕浅,一双凤眸清澈透亮,清晰地映着慕浅的表情,然后安抚性的拍拍慕浅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着摇摇头。
南城似乎听不见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没有丝毫的恼怒和羞愧,宠辱不惊来到醉汉面前,再一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这一次,南城按住了。准确说,以慕浅的角度看是,醉汉没有躲过去。南城的手慢而稳的落在了醉汉的肩膀上。
德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抬起头来,兴奋得满脸只写了两个大字:揍他!揍他!
而醉汉“咦”了一声,眼底有惊讶诧异。
慕浅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茶肆相遇时,自己毫无察觉的被南城抓住了手腕。这一次,如出一辙。
南城按住醉汉肩膀的力度没有多大,然后平和的开口:“前辈,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请你放开这位姑娘吧。”
一句话,说的不卑不亢。
醉汉仰头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哈哈!好一个君子为而有所不为,若我不是君子呢?”
“在下唯以命谏之。”南城目光平和的看着醉汉。
醉汉没出声,迎向南城的凝视。
“命?你是觉得你只要拼了命就能赢过我?”
“前辈的功夫,晚辈是望其项背,绝难企及。”南城的声音依旧不颤不抖,平静的很。
“那你还要阻止我?”
南城目光清澈,坚定的点了头。
醉汉没有答话,一时间安静无声。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慕浅捏了一把汗,身体微微侧转,靠近距离德清只有一臂的位置,暗暗将内力凝聚在脚。若一会儿交手,就可以这样的姿势,最快远离南城,并伸手抓住身侧的德清抛向醉汉,以拖延时间,有机会逃跑。
但是,醉汉没有出手。只是认真的端视南城后,破冰出声,笑的愈加畅快淋漓。
“哈哈!好小子!今天就给你一个面子,但是忠告你一句,眼见未必为实,好心也有可能为自己添麻烦。”醉汉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怀里梨花带雨的卖唱女,然后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慕浅。笑容里瞬间掺杂几分戏谑。
只这一眼,慕浅却感觉将自己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透视殆尽,似乎自己做的什么坏事,哪怕是小时候只给二狗子吃剩下的鸡屁股这种事,都被对方了解的一清二楚。
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在醉汉没有看多久,很快就转回目光看向南城,“今日不便多叙,小子!改日再会。”
说罢,放开卖唱女,理理褶皱成一团的衣摆,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一跃从二楼跳下,转瞬就没了身影。
一直看热闹的小二,这才惊觉过来,冲向窗子,大喊道:“掌柜的,不好了,有人吃白食啊!”
醉汉走了,好戏散了。众人期待的一场武斗落了空,撇撇嘴,回身继续吃吃喝喝。
德清赞许的拍拍南城的肩膀,慕浅则是睨了一眼刚刚获救的女子。
含着泪的卖唱女拢紧自己的衣衫,抱着三弦直直的跪在地上,三呼九叩的扯着南城的下衣摆,喊着“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姑娘,你快起来,南某实在受不起。”南木头搀起哭的几乎晕厥的女子,小心翼翼的安抚着。从容有度,进退知礼,不见丝毫脸红羞赧。
而后顿了顿,又从胸前掏出几两碎银子,塞进卖唱女的手里。
“今日出来的急了些,没带太多银子,这些你先收着,权当做今日的劳苦钱。”南城温和道。
“大侠,这怎么使得!”
卖唱女一惊,便要往回推,南城丝毫不让的又推了回去。
“大侠您救了我,应当是小女子报答你才是,又怎能叫您破费!”
女子的声音急切而又诚恳,心意拳拳。可是慕浅却从那双秋水含泪的眼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敷衍。
“姑娘,你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南城一低头,举起醉汉桌子上早已倒满的一杯酒“这杯酒就当姑娘你请我的。”
言毕,一口酒下腹,干干净净,不留一滴。
慕浅看到,卖唱女红润的脸庞在这一瞬间丧尽血色,苍白如缟素,眼里写满诧异,仿佛对“南城喝下这杯酒”不可置信。
连南城说了告辞,结账下楼,女子依旧保持苍白的脸色,立在原地。
出酒楼,三人转回客栈,解了穴的德清全然忘了刚才种种不愉快,缠了一会儿南城,又被沿街小摊夺取了目光。渐渐落于两人身后。
慕浅忽视身边南城的存在,一声不吭。
有古怪,那杯酒绝对有古怪。慕浅是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这么觉得。
难不成有什么毒?
思及此,刚拐进客栈所在的巷子,慕浅就扯着南城的袖子,在他面前站定,不等南城有所反应,就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
脉相平稳,既非浮脉,又非沉脉。不是中毒的迹象。
不明所以的南城倏地红透一张脸,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眼神充满着讶异与羞赧,低着头瞪圆一双凤眸,愣愣的看着慕浅及至自己胸口的发顶,唇齿不清的呐呐道:“慕。。慕姑娘,你。。你这。。是。。”
天呐!慕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南城此刻觉得脑子就像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耳朵嗡嗡的直作响,口干舌燥,鼻端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股香气,全身上下只能感觉到慕浅那只握在腕口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带着微凉的体温,妥帖的契合在自己的皮肤上。
慕浅想的入迷,没有看见眼前人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不是毒,那是什么?这杯酒绝对有问题,那个卖唱女的表情清楚明了的表明了一切。
只可惜,没法回头去闻闻那个酒杯。
对了,南城不是刚刚喝完么!一定残留着味道!一嗅便知。
打定主意,慕浅踮脚,将鼻子凑近南城的嘴唇,细细的闻了两下。
果不其然,浓郁的酒味里有一股腻人的香甜,吸到肺里,又变成了丝丝辛辣与苦味。
这气味可是意外的熟悉——九阳散,出自邪门三派的合欢门。看名字就知道,这是个喜爱春宫,处处和谐的一大家子。
合欢门犹以采补之术见长,和谐的拉个灯滚个床单,嘿咻嘿咻就能平白增添好几年的内力。慕浅刚入教时,天天扎马打拳,内修经脉,外健体魄,累的不成人形。同年龄的合欢门小破孩天天好吃好喝,每日的主要任务就是看看春宫图和练练春宫图,轻松地不得了。
于是慕浅向教主强烈要求换门派,换到合欢门去。
教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使劲拍了一下慕浅的后脑勺儿,说:“你个没出息的,圣教不待着,反倒羡慕人家卑贱的三派。你当合欢门的内力跟你出恭拉屎一样说来就来啊!”
慕浅吃痛,皱着一张脸问:“不就是说来就来么?”
教主又狠狠拍了一下慕浅的头:“你你你。。你真是!唉~~要是合欢门的功夫来的这么容易,那现在圣教的旗号就该易主了。
“合欢门采补之前,需要双方共同服下药散。女子食九阴散,男子食九阳散,食后五日内交欢才有效果。这散配药方式极为复杂,门使以下职位的弟子一年才能得一副药。若不服食,采补一方将会反被吸尽精气内力。内力越雄厚,采补效果越好。内力浅薄的,被采补一次可能就会被要了小命。但是你想想看,内力雄厚之人哪有那么容易被你放倒,一不小心连命都得折人手里。要是只采那些低微之人的,容易一辈子原地不前,所以说啊.....”
“诶?慕丫头,你这回倒是好好听我说话了啊,没吃鸡也斗蛐蛐,没骑着扶风也没拽着我胡子,值得表扬!”
“你怎么没声了?”
“慕丫头,你竟然敢给我打瞌睡!!!!”
......
这些压箱沉底的记忆一翻出来才发现——自己当年有多睿智!虽然当年只是觉得教主太啰嗦,这些条条框框惹的自己想趁着春光大好睡个回笼觉。
那个卖唱女,看来是在酒杯里给醉汉下了九阳散,原本想钓条大鱼,没想到却横冲直撞杀出个南城。慕浅嘴角一挑。出乎意料啊!合欢门的小喽啰竟然跑到这来了?
呵呵!有意思。
南城原来还是一脸呆愣,蓦然感觉鼻端的香气,瞬间浓重起来,回过神的片刻,只看见慕浅放大在眼前的脸,踮着脚倾向自己的胸膛,一双秀气的杏眸越发给予南城圆月的错觉。
此情此景,多像要亲吻。
亲?????
南城反应过来的刹那,捂住自己埋在胡须之中嘴唇,慌乱的不停向后退,脚步一绊,把刚刚转进巷口的德清也一同撞翻在地。
德清摔得不轻,顿时诶哟诶哟的叫了起来。
慕浅看向地上摔成一团的两个人,撇去呲牙咧嘴的德清,南城的表情格外有趣。
脸红自不必说,连耳朵都红的透亮。一双凤眸瞪圆,乌黑的眼珠氤氲着,薄覆雾气,害羞,惊吓交织成湿漉漉的眼神,让慕浅莫名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最后叫自己拆食入腹的小狗小黑。
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很美。
也不得不承认,此刻慕浅被南城这副神情逗得心情很愉悦。
夜半时分,月上中天,皎皎银辉勾勒出椽檐屋下疏淡浓浅的阴影。四方城陷入一片沉睡的静谧中去,偶尔从深巷中传来的两声犬吠,轻悠悠的随夜风荡到城上空,片刻就消散开去,而后又是寂寂的风声月影。
房上无人,夜色又深,当真是偷袭暗算盗窃奸淫的好时节。
慕浅曲腿斜坐在客栈房间内又旧又硬,少了一截腿的椅子上,一边闲闲地喝着茶水,一边嗑着南城买来的五香花生,俨然一副等人的架势。
突然,房上屋瓦轻响,有脚步声迅速掠过,在隔壁房间突然停止。
来了!
慕浅的眼睛一亮,借着月色,像一双夜半寻食的猫儿眼,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狡黠。
隔壁的房间当仁不让住的是——南城。
看書网小说首发本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