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清冷的阳光带着岛城这个地方特有的颜色晃晃悠悠地从屋顶那个极小的天窗投射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想它定是穿过外面那棵几乎要遮蔽半片天井的水杉树的缝隙，不然如何化出那么多细小斑驳的黑影？方落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两天之前，在那更早之前的三天里，我都没有离开这个小屋，可是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找不到他，我没有他的消息
01
六岁那年的冬天，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雪。我尤其记得那场雪白得几乎让人觉得绝望，冷得让人觉得心灰，李远山宽厚温暖的大手紧紧牵着我，目不斜视的把我领进他的家门。我是个孤儿，并不是无父无母，相反我知道他们都还尚在，姓甚名谁，他们不是不要我，只是在那个物质稀薄的年代，要不起我而已
我一直觉得我相当幸运，能被李远山收养事实上比呆在那个毫无半点印象的家好很多。当然，这不是因为李远山长得很好看，也不是因为他的灰色高领毛衣穿的比别人要贴身和笔直。是因为他的家也有愿意接纳我的其他人。比如他的妻子，比如他的女儿李晓，再比如他的父母。我没有像小说或电视剧里的那些孤儿被虐待，相反他们对我很好，好到无微不至，好到让我时常在午夜醒回间还觉得那不过是南柯梦一场。在踏入李家前，我只知道我姓顾，百家姓里面排第五十六位的一个凉薄的文字，而李远山他不但征求我的意见给我姓氏还给了我一个极为好听的名——若生。
李若生。
李远山的家在岛城一个名叫祈水的小镇里，算是比较大户的。古朴的一方宅院，两层小阁楼，院子里面种着槐树，季节一到，满树的花飘飘落落，香气盎然。我最喜欢的便是在槐树下面置一张摇椅，缠着他给我讲各种各样的小故事。那些金庸的武侠说，那些安徒生的拇指姑娘甚至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都经他温润如玉的比划和描述变得越发生动起来。那时候李晓总会带着她的姐妹也一同聚精会神的听着。认识她的朋友，是无可厚非的事。那是在李家生活了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金黄色的阳光那般缜密，从冬季灰沉厚重的云朵内倾泻出来，像是仙女棒一挥，于是原本一片的光被分解，变成了千丝万缕，直直落到地上。许是干了什么坏事，李晓从外面匆匆跑进来，神情慌张，她的身后尾随着三个同她大小差不了多少的孩子，也就是那个时候，命运与我开了一个极大却极聚意外惊喜的玩笑。我遇见了她和她还有她。
方落南，周木鱼以及陈悦。事实上，她们三个人给我的印象其实都很平常，跟其他我见过的所有孩子一样，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袄，留着简单的黑发，或长或短。若非要说出点特别的，就是她们的表情都很统一，心虚中带着点点害怕。后来李晓说，她们把灯笼巷第三户人家的玻璃给打碎了，大人从屋里赶出来说要打断她们的腿。彼年那时我也才只是和她们一样大的孩子，大抵也是有些害怕，但除了害怕更多的是觉得刺激。不久之后，那家人找到家里来，李远山恰巧在屋子里写书，他是一家报社的记者，但他更加喜欢做的事却是写小说。相对于陈悦，方落南和周木鱼要比较嚣张大胆一些，面对大人的责备竟敢一句一句的顶回去。我听曾经来李家闲嗑的人提起，就站在我面前的被砸破玻璃的人脾气不是很好，为人更是不值得人尊敬，名叫懂和。乡野小镇出生的女子，许是没有学多基本的文化，都是草草到了年纪就嫁人，之后相夫教子，清闲时间多了，聊聊家常，说说别人的似是而非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古时起就有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说法，那些话听得多了，我也对那家人生出厌恶来。李远山从屋里出来，他戴了个金色细边的眼镜，正值七月炎热烦闷的夏天，院子里面的槐树已经有了满树绿色的叶子，时光似乎躲在那些叶子枝缝间，伴随着一声又一声聒噪的蝉鸣，硬是在我的生命里，骨骼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记，而那天李远山单单只是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旧衣物，却仍然让周围的一切为他神伤。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年幼，但总归是识得真假，懂和的添油加醋，无中生有让李晓气的浑身发抖，一方说是如此，一方否认，毕竟都是当事人，谁的话可信些呢？李远山就问我，李晓是什么时候跟我在一起的。被他这样一问，我觉得全身的使命感满满皆是，自然义正言辞的说从一早开始我们就在一起玩了，她们从没有出去过。事实上，李远山还是偏袒李晓她们的，如若不是如此，依他作为一个父亲而言，怎会看不出李晓的那些心事？懂和气馁且愤恨的回去，他只是个庄稼汉，说不过读过许多书的李远山，李晓没能躲过责罚。李远山没有告诉她自己知道的真相，他只是让她去屋里面壁，想想今天都和我玩了什么。他也自始至终都没怪罪我说谎。因为我的见义勇为，李晓的那班朋友十分豪爽的买了一大堆零食，那时候印有卡通版孙悟空图像的香脆面一包只要三毛钱，金色的外壳包装还附带一张卡片，运气好时还有一毛钱的奖励。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可以被当成哨子用的糖以及薄薄的小蛋饼。这些尚且几毛钱的东西，在那个几人一心并拢的午后，变成一顿丰盛无比的大餐，也成了我们结为好友的庆宴。夏天一过，我终究没有了那份拘谨，也渐渐忘记自己是被领养的身份。李晓每天出去玩的时候总会带上我，而和我们玩的人一直都是周木鱼，陈悦，方落南。我们通常喜欢去周木鱼家后面的山坡玩。山坡不大，种满了凤凰花树，一条比沟宽大一点深一点的河绕着山坡的脚弯延远去。起初看见那水里有鱼的是陈悦，她只敢告诉我们她看见好多小小的鱼，却不敢跟我们一起用装果冻的空杯子和小木棍做成一个斗，然后勇气可嘉不顾一切的跳进水里，把河水搅得浑浊，只为抓一条或两条的鱼放进玻璃罐，希望着有一天如同童话书里面描述的一般，养出一条美人鱼来。我们的捉鱼技术显然不怎么好，一分钟后，一个小时。都只是把衣服弄脏了，而鱼终究逍遥快活的继续在水里游来游去，仿佛在笑我们愚笨。后来夏天过了，秋天落在我们每个人的瞳孔深处，染了一树又一树的萧瑟和孤寂。山坡上的凤凰花开了，火红色精致娇俏的一朵，映红了我们气急败坏的脸。后来五个人有三个退出了抓鱼队，用她们的话说抓了整整一个夏天都抓不到，再加上一个秋天也是于事无补，秋天她们要去摘果子。那个时候，祈水里南方那一片有很多很多荔枝树，只不过秋季开端那些果子因是还未成熟才对。我和周木鱼都留下固执的想要抓到，哪怕是两个人只抓到一条也好。直到后来，我们都依旧为一件事或一个人固执追寻的时候受了伤，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若当初不那么死心眼该多好。
在第一颗荔枝红透时，我们终于抓到了小鱼。各自一条，周木鱼搞来一个古旧斑驳的大米缸，累死累活装满水之后把鱼放进去，被她奶奶揪着耳朵骂了很久。陈悦说那个米缸是她奶奶装米用的，当然会被打了。一听这话，我立刻将李远山给我的两个玻璃糖罐分一个给她，并且跟她一起，把那个米缸洗干净了还给她奶奶。我才知道，原来周木鱼她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慈祥的奶奶。对于没有爸爸妈妈这件事，长大之后的她告诉我，她其实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无论是多么强大的人，总会因为一些缺憾，在每个无法入睡的深夜想起然后狠狠的落泪罢了。
可惜的是童话什么的最不可信，我们养的鱼，到死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所以美人鱼姑且只是一个传说，是骗一些小孩子的小伎俩。虽然被骗的都是笨蛋，但大抵都曾天真过，到也无怨无悔。我的鱼在冬天开始冷的时候死了。从秋季到冬季，两个季节之间只隔了差不多一百多天，这一百多天里，它也一同陪着我，可是却突然不在了，为此我整整痛哭了一天。其实如果不是我怕冬天它会冷而放热水给它，也许它依旧可以平安的度过冬季或许还有下一个秋天。李晓说我蠢，她总是这样，明明比我小却总是说些比我成熟的话。当时年纪还太小，为某件东西哭过之后就又是一个晴天。祈水的冬天有下雪，白茫茫一片，从天落下落了一地的苍白。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屋子里面点着火炉，已经很少有人出去外面走动。我突然就心血来潮，拉着窝在被子里面的李晓，找了周木鱼她们一起，在一排排已经光秃的水杉树下堆雪人。我们都兴高采烈，隔着手套那些雪的冰凉却还是顺着指尖蔓延向心脏，很冷，但看着自己亲手做成的却惨不忍睹的作品都觉得我们都是厉害的人。后来堆雪人这样的游戏也被我淘汰，我们开始蹲在巷子口看那些从大城市打工回来的大姐姐，个个都穿得极少极薄，一条只到屁股下面一点的裙子配一双很长很长的袜子，周木鱼说那个东西叫做丝袜，外面城里的人都喜欢，几乎每个女生都会拥有一条或者两条，她还说等她长大了，也要穿那个。
然而我却觉得她们身上碎花的裙子远没有祈水人身上灰色的厚厚棉袄好看，我不喜欢。
冬天对于怕冷的我来说是一种相当于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煎熬，偏生又不肯好好躲在家里，为此身子薄弱的我没少生病。高烧至四十度的一次是在李家远房亲戚来做客的那一天。那是我除了李家人外看到的第一批和李家有关系的人，一对打扮光鲜亮丽的年轻夫妇和一个大约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我却是有个怕生的毛病，面对没有见过的人时总免不了一阵紧张和窘迫。李晓显然是希望我去认识那个穿着蓝色羽绒服外套的孩子的，和着周木鱼她们半拖半拽的将我从里屋拉出去，正正弄到他的身旁。
“苏小北，这是我姐，李若生。”
随着李晓刚正不阿的声音，他微微眯起那双我觉得可以比过整个祈水所有漂亮事物的眼睛，轻轻扫了我一眼，之后咧嘴一笑算是对我打了声招呼。
那便是我和苏小北的第一次照面。门外积雪皑皑，漫天篇野都是白色近乎惨烈的一片，冰凉的风不时吹进来，吹得他的头发全没了刚来时的整齐。我的脸越发火火的灼烧着，头昏脑涨只有一个想要走开的念头。可是人情世故面前我需要做得让人喜欢，于是强忍着不适任李晓的母亲带着我，教我如何喊人。原来苏小北的妈妈是李远山的亲妹妹，我要叫她一声姑姑。李远山永远是一个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我怎么了的人，当他走到我面前把手掌放在我额头上时，我没由来的一阵安心。住在李家后面的大胡子伯伯，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只是他没有去城里或县里的医院当值，而在祈水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他夸着药箱轻车熟路的来，李晓的母亲跟苏小北的妈妈聊得十分愉快，这个时候外出的爷爷奶奶才回来，一进门就叫着苏小北的名字，说我的乖外孙快到奶奶这里来。我听李晓说，苏小北的爸爸苏墨是个很了不得的人，长得俊美也就算了，关键是在远离祈水这个地方的大城市里，还做着极大的买卖。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要用一个怎样恰当的词去描绘苏小北的母亲李尧，光光只是觉得太过漂亮，举手投足间尽有一股贵气，她和李远山一样却也和李远山不一样。我躺在里屋的两层式木床上，听着李尧议论起我。
“那孩子应该和小北一样大吧？长得倒是挺水灵，只是病殃殃的，不怎么讨喜。”
“大哥你当真要养着她吗？她来这里也有好些日子了吧？”
她后来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她话里的那些意思，我也没去想明白，但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如同青梧街街头那家小卖部老板从来不喜欢有人到他店里赊账一样。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住的那么远，一年总见不了几次面，不用让她看着心烦。
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他们都在李家住了下来。李家的宅子远没有那么大，三个卧室一个大厅，一个厨房，一个书房与厕所，再没有多余的屋子。李尧和苏墨睡在李远山的书房，李晓与我同屋，她睡在第二层我睡在第一层，为了安全起见，苏小北理所当然的便与我睡在一起。我从没想到一个孩子的精神可以那么好，从晚间十点钟，苏小北就和李晓喋喋不休的聊天。生在乡野有乡野的见闻，长在城市便有城市的故事。迷迷糊糊里，总听得李晓精彩绝伦的描绘我们干过的蠢事，惹得苏小北闷声笑了很久。换到苏小北说他身边的趣事，我的精神也越发好起来。他生动的声音里有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会叫会走的玩具狗，比如外形超酷的变形金刚，还有整个祈水找不出第二台的电视机。李家和附近邻居交情都不错，就说隔壁度博，他和李远山有着相同的工作，时常来家里探讨工作上的事或发发牢骚。他的妻子在镇上谋了一份差事，多半时间不能待在家里，加上他自己也时不时的出差，一个月里至少有五次要把他的儿子放在李家。和我睡一起又是顺理成章的事，面对他我却是一点都不介意的，他活泼得有些过分，不停在我耳边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睡得着。是因为不够熟悉吗？苏小北在我身侧，总让我觉得别扭。他躺得很靠近，我都快要贴上墙壁了他还一味的挤进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李晓都消了声，笑眯眯盯着我。屋里关了灯，只有少许月光从窗口外面进来，透过李晓的盆栽斑驳了一地的银白，又像极了细碎的剪影轻轻跳跃着。而那个时候他才那么小，眼底就有温柔的雾气肆意蔓延开去，熠熠生辉，光彩夺人。
“若生好像不大喜欢我？”
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李晓从二层探出脑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