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的血在她脸上缓缓滑落的那一年,她才八岁。
判官殿那玄铁大门所扬起的滚滚烟尘依旧未散,六丈高的殿门朦朦胧胧,依稀在空中勾勒出血盆大口般的门椽,这张阔口因被撞击而发出沉闷的吼声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巨响远了,烟尘淡了,门前的女孩却仍微微颤抖着,黑影下衬得她单薄的身躯愈发瘦小。她惊恐地瞪大了金色的眸子,怔怔地盯着爹娘的尸体在一个偌大的殿内——四分五裂。
金色在她眼眸中熄灭,渐渐黯淡,黯淡,变得一丝光亮也没有,像一根吹灭烛火,只留下袅袅的余烟,手中的锁仙铃“铛”的一声脆响,落在地上,在死寂的空气中发出层层波浪,打破了这冗长的沉默。
女孩木偶般缓缓跪在地上,膝行着朝着她阿爹的一只断手爬去,她一点一点向前挪去,惨白的双唇微启,发出一个极轻极颤的语调,对着高高坐在判官椅上,一脸戏谑的冥王道:“大人答应过小离,得了七情神回来,就放过我爹娘……小离,此番来赴约,大人为何失信?”讲完了这简短的几句话,她却已用尽的周身仅剩的一丝力量。
纱裙被殿外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起,层层衣带拂过她的脸庞,遮住了她的双眼,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捧起阿爹的一只右手,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唔……少了一根小手指,她抬起呆滞的双眸,微皱了皱眉,在漫天的尸骸中寻找阿爹的手指,真如大海中寻找一粒尘土。
冥王将双腿优雅地搁在案台上,右手支着头,嘴角含笑,像在欣赏一处滑稽的戏曲,轻笑一声道:“……”女孩好半天只愣愣看着冥王上下翻动的双唇发呆,脑袋中混沌一片,像在水中听着外边的声响,嘈杂而不真切。
冥王的嘴不动了,她用力晃了晃脑袋,突然猛地捉住衣襟,吐出一大口血来,新鲜的血液顺着白纱裙往下淌着,强烈的剧痛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她这才能用双耳捕捉到殿外不断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凄凉地仰视着冥王,似是哀求:“大人,能再说一遍吗?小离,小离方才……”
冥王挑了挑眉,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接着不知是怜悯还是有趣,对了,他是谁?他是堂堂冥界之王,向来主导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在眼中似是蝼蚁,他可以如此残忍地杀害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又怎么会对一个女孩报以怜悯之心?
此番她还能说话,还能向他提出要求,全然是为了找乐子,因为这是他这毫无波澜的万年以来,难得的玩物——这四条腿的畜生再上哪儿找去呀!“小离儿,我说这世上啊,连个人都是出尔反尔,善变的很,何况本王是个神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她早该知道的,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她很自己傻,竟会天真到去相信那句无数人信誓旦旦的诺言,而又有几人能达成的屁话——君无戏言!她惨笑一声,扯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疼,她猛烈的咳嗽着,嘴角不住地溢出血来,她却全然不顾这些,埋头默默地将她爹娘的碎片一块又一块地拼凑在一起,像在完成一幅精美的拼图——小心翼翼。
冥王脸色阴沉难定,明明是那永远上扬的嘴角,一双和女孩一样的金眸却暗如土尘,眼底似有一股暗流在不住地翻涌,十指紧紧嵌入石椅之中,微微抖动。
又是一阵极长极长的死寂,只有女孩不时的咳嗽声提醒着这里的时间依旧流逝。终于,她爹娘的躯体拼为一体,她谁也不恨,谁也不怨,只感到至亲之人被害的苦痛与无能为力的绝望,她可以拼回爹娘的躯体,却永远拼不回爹娘的音容。
在整个无边的幽冥地府,只剩她爹娘疼她,哄她,所以,她将爹娘看得那么重,就算是整个三十三天也承不住这重量半分,如果不是昨晚的那件事,她以为自己这可笑可悲的一生就会在这无尽的岁月中消磨,湮灭,可又有谁知,谁知……是啊,这凡人的命由神仙说了算,那神仙的命呢?又有谁说了算?天吗?那天的命又有谁说了算?这条小小的金龙永远也不明白啊!
女孩向后重重倒去,恍惚间她感到自己被一双大手稳稳得接住,接着是一股潮湿的汗味将她紧紧包围,她凭借着最后一丝力量,挣扎着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喃喃道:“邵……邵雍?”
耳边远远传来一声极温和的答复:“我在。”一瞬间,各种记忆潮水般涌来,头突突的跳着,痛的不能再思考半分。眩晕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本该平淡的夜。
那千万个年头未变丝毫的幽冥地府之中,烛龙一族将十尺长的庞大身躯缩成一团,如一张巨大的饼紧贴在亘古不变的荒凉夜幕中。早在三皇即位之时,烛龙一族因因犯了大过,被贬入十八之下的冥府作为这慢慢黑夜的唯一光亮。
他们成天价的只知道板着张冰冷阴沉的脸,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明月——如果这能叫做月的话——长久浮在空中,千万年来一成不变,正因如此,十八之下冥府的月不似人间,如期的圆,如期的缺,只彼年的浩浩满天,淌着光亮撑的冥府厚厚一层,粘稠的发腻。
就在这不分昼夜亦或是根本没有昼夜的地底,迎来了又一个夜,虽说这地底没有日月星辰,更没时辰可言,但当忘川河上的古焰鸟开始成群地回巢之时,嘈杂过后,地府中大大小小的神灵便自动放下手上的工作,除了睡了一天的睡神与梦神,其他的各位该回的回了,该睡的睡了,原本就古墓般的冥府就更静了,空中幽幽回荡着阴风,一阵又一阵,伴着几个久久徘徊不愿离去的亡灵凄厉的嚎叫,乱着空谷中仅存的几棵枯树丫刺刺地响。
洛舍内,训练了一整日的若离还未来得及褪去满身泥土与血渍的长裙,倒头就在那张松软的大床上沉沉睡去。自打她从娘胎里出来,感应力就比辛苦修行了几百个年头的神灵更上一层楼,托冥王大人的“福”,在武财神这位严师的大棒教育下,感应力更是有增无减,进步神速。此时,她虽已游太虚三匝,却蓦地感应到三十三天之上传来的隐隐震颤,夹杂着些许龙气直冲而下,微睁了睁眼。
这三十三天许是安稳的久了,终于耐不住寂寞,进来时变得愈发不太平了,隔三差五地晃的连深居最底层的十八冥府也跟着死命的颤。这都是上万年的老古董了,她真怕再折腾几下,这小小的洛舍是保不准就挫骨扬灰了。
新上任的天君也真是的,忒能闹腾,龙椅还没坐热呢,就闹的天上地下跟着一起睡不了一个安稳觉,这龙委实是有能耐的!晃动渐渐止了,若离翻了个身,不满地撅着小嘴含糊嘟囔了几句,又兀自沉沉睡去。
其实,这正如在大海之中扔下一块磨盘大的巨石,仍不足以引起什么大风大浪,远远看着,也就溅起一两滴水珠,蹦跶几下也就完了,可若是一潭死水,且是早已臭气熏天的,一粒小石子就足以泛起层层波澜,扩大,再扩大,直至漫出它这小小的容身之所。如今的三十三天,亦是如此。
若离的确是能睡的,半刻未到,已是又将太虚幻境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逛了个干净,正心满意足地咂摸这小嘴,一股强大的灵力直冲心田,容不得她半点反应,更别说是反抗了。猛的从梦中惊醒,弯下腰来,却生生逼出口血来。她一脸茫然地对上了冥王那双暗流涌动的金眸。
拧着眉头,不解地擦拭着嘴角的血迹,问:“大人?这是……是小离做错了什么吗?劳烦大人亲自下手,对小离下了,”刹那间,她瞪大了双眼,几欲喊道:“封魂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