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时候,在卡木小屋等小希。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才浓妆艳抹的出现。穿了一身黑呢子,将她姣好的身段裹得愈发迷人。
她拍拍身上的碎雪,坐下说:
“今年的雪真多呀。”
我探了探她的身后,轻轻笑:
“梁成呢?”
小希和梁成是在初中结识的好友。准确些说,是我和小希。梁成就是一巨大号的跟屁虫,走哪儿追哪儿。后来我俩实在是不待见他,就在某天放学后,幽幽地转身对他说:
“梁成啊,既然你那么有心加入我们无敌霹雳少女组,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来表表决心啊?”
梁成估计他这么多日日夜夜的追逐总算是要有着落了,就乐的拼命点头:
“你们说吧,能骗的我绝不去偷,能偷的我绝不去抢,能抢的我绝不去骗。”
于是乎,从此以后我和小希再也不用排队打饭了,这着实是个好福利。后来一场中考把我考到了重点高中,小希念了中专。其实梁成的分数是高可成低可就的。散伙儿饭上他就边灌二锅头边对我说:
“南央啊,想你考到重点高中,里面都是好宝宝,不打紧。咱们小希一人在牛龙混杂的中专你成大爷我可不放心啊,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我低头不语,小希安静地嚼着花生米,就听梁成一人呱啦呱啦。终于我在喝第三杯凉白开的时候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梁成,你个混蛋。”
大排档里其他的客人都把脑袋转过来。小希用右手撑着她的小脸朝门口望,面前是杯小清酒,看到有水纹在一下一下地漾开。
她点了一杯咖啡,扯了扯嘴角说:
“他呀,光是女同学就够他折腾的了,哪还有时间来理我呀。”
我搅着柚子茶,幽幽一句:
“谁不知道梁成喜欢你啊。当初他屁颠屁颠的跟在我们后面,不就是怕你被别的男同学抢走吗。”
大大的玻璃窗外还飘着的白雪让我想起那天傍晚安歌忧伤的眉梢,那里也曾停留过一片雪。后来它是不是承受不住这份忧伤的重量,又静静地落下了呢?
我没有告诉小希家中的变故,她自己就是在单亲家庭长大,三四的小娃娃天天蹲在家门口的土墙外,黑黝黝的眼珠子直盯着老槐树对着的巷口,盼着那个人攥着一包糖出现。其实我知道,即使梁成站在她身后,小希仍需要浓妆艳抹和一身黑呢子来保护她自己。她就老跟我说:
“你下次别老这副学生样的跟我出来,搞得我是骗小姑娘的小阿姨似的。”
我呵呵的笑:
“你本来就是啊。”
这样坐了一下午,聊杂七杂八的学校生活。临走的时候和她拥抱。小希说得对,今年的雪真多啊。
父亲同母亲终究还是没有离婚,但是父亲搬了出去。我也终究没去找那猖狂的第三者。父亲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在十点多的时候,听到楼下的争吵。劝自己要习惯,要装作听不见,身体却不听话的挪到了楼梯口听他们在争吵些什么。母亲声嘶力竭,下去的时候,甚至开了煤气。也就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想在左手腕上刺一枝梅花。
本想问她:刺这个不疼吗?
却没看到这只红梅下的那条伤疤。
后来回想一下,有很多事都带着征兆,只是我自己从不去相信,我以为只要我仍纯真无知,他们就会因为保护我而将一切都掩于风平浪静,可没有谁的人生该对谁负责,不是吗?
期末考要到了,所有人都埋首于书海。左拥着竹九右挽着言嫃从二楼食堂下来,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冬天厚厚的棉衣摩擦出声响,挤进人堆里,看到四个人骂骂咧咧的朝地上边踢边打。蜷缩在地上的身形却一动不动,一脚的冲击让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黑黑的眸子,静静的望着我,又似没有。
这双眼睛像极了我在六岁时遇到的小哥哥,左眼角下方的一颗小小的泪痣也重叠在相同的位置。那时全家刚搬到这座新兴城市,附近有座收门票的公园。这一带的孩子多数都是无产阶级后代,没有票子进去瞧上一瞧。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分小帮小派啦。我不好事,他们以为我自己想当领头羊,以后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法也就都不待见我了。
我在一天傍晚拖着孤单的小背影,定在了公园喷了粉蓝漆的铁栅栏外。前些天看见他们一个个浑身脏兮兮却趾高气昂的从我面前走过,那种神情就好像乡下的小媳妇儿去了城里一趟,回来戳着一个一个的大盘头说,人家城里都时兴烫头发啦,一把一把的,跟地里的大白菜似的。
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儿,觉得可以试试他们的方法,在先前被拨过的地方再使了使劲儿,把脑瓜子递上去试了试。当我顺利地把脑瓜穿过铁栅栏,才发现拨的地方太低,身子穿不过来。好可惜地想,先抽回脑袋再重新来吧。然后就悲剧地发现脑袋抽不回来了。
愣了很久,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哭,或者该为什么哭。爸爸妈妈总是不在家,我一个人;小朋友们不跟我玩,我一个人。在这里哭了有谁知道,谁来救我。可我还是哭了。以为自己的脑袋一辈子都拿不下来了,要不就是脑袋跟身体分开,无论哪个样子一定都很难看。太阳越来越沉,越来越大,越来越黄。我也越来越绝望。
小哥哥忽然就站在了我的身旁。我忘了哭,同他大眼瞪大眼。他站在夕阳里,细碎的发也泛着柔光,额上有细密的汗珠,玻璃珠一样的瞳仁里淌着忧伤。那时候我就想,上帝一定还是喜欢我的,所以他派了个天使哥哥来救我。在他帮忙拉栅栏的时候,在心里小小地盘算着,要请他做我的朋友。跟他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跟他一起堆沙堡,跟他一起过家家,他扮爸爸,我扮妈妈。
脑袋好不容易跟铁栅栏脱离,对他露了一个缺门牙的笑。然后就听见他说,望了望我身后渐次灰暗的天空,他说:
“我要走了。”
其实小哥哥,你一定不知道,我也是个孤单的孩子,我们可以做个伴的。无论过了多少年,脑海里仍会出现那个走向天际线的他,小小的身子,在那年夏天傍晚的微风里,载着满身的落寞,越走越远。
安歌,我以为从那天起你就已走出了我的生命,即使它那样稍纵即逝。可你又出现了。这次我不想再让你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