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在西街文庙院内的五峰书院,若在往年,一到开春二月的这个时节,正是学子们入学报名的时候,而今,却因五峰书院欠债累累,书局、税局、粮行、钱庄、都要求院长方玉润必须先交清以前所欠下的各种款项,才允许他们开课,方玉润万般无奈,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出来,急得三个女儿和女婿、还有儿媳凤鸣他们商量了两天才研究出两套方案来,在众人的推举下,由大姐方华去请示父亲。
“爹爹,要不今年就收女生的报名费吧,我们算了一下,如果每人只收十块钱,就能交清以前欠书局的课本费,先把课本领回来咱们就能开课了……”
“不行”方老先生打断方华的话断然拒绝道;“老夫当初创办这五峰书院的初衷,就是要为教育兴国以尽绵薄之力,唤醒女子自尊、自爱、自强,不再忍受男权的凌辱,这是老夫今生最大的愿望,一旦收取她们的学费,那些穷家小户出身的女学生就会辍学,那老夫办这五峰书院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爹爹……”
“你别说了,女生的学费与往年一样全免,生员尽量不能减少,唉!你哪里知道穷苦百姓生存的艰难呢,更何况他们才刚刚度过了年馑,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她们哪里还有钱交学费呢!”
“爹爹,您看这样行不行,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女生咱们不免强,那些高门大户人家的女生让她们随意,愿交多少就交多少,不愿交的咱们也不计较,再给那些有钱的男生今年增加点学费,想办法把往年的欠款先还上一部分,再求人家宽限宽限让咱们先开课,等度过眼下这难关再想办法。”
方老先生无奈地做出了让步,他最后又对女儿叮嘱道;“唉!那就按你说的先试试吧,千万可不能硬收学费,如果为交学费流失一名生员,那我可不饶你!”
“爹爹,您就放心吧,女儿办事啥时候让您失望过!”方华故做轻松地安慰父亲,其实她心里也没多少把握。
大姐方华一出父亲的房门,就被二妹方敏、三妹方静、和三个女婿,还有弟媳凤鸣他们围了上来;“怎么样,爹爹答应了吗,同意实施哪套方案?”性急的三妹急忙问。
“爹爹只同意试试咱们商量的第二套方案!”大姐苦笑着对他们说。
二女婿吴孟贤遗憾地说;“要是能实施第一套方案就好了!”
方敏对丈夫劝道;“你知足吧,如果不是把爹爹逼得这书院实在办不下去了,就连第二套方案爹爹都不会答应!”
大女婿江涛叹息着说;“唉!穷学生不但不交学费,就连食宿、课本、纸笔都得书院全部付担,要不是书院被他们拖累的话,咱们何至于年年欠账,何至于债台高垒频临破产呢!”
三女婿陈文雄报怨说;“这女生的学费免就免了吧,可那些穷男生的学费也常常总被爹爹一句话就给免掉了,还白吃白喝,咱们不要工资也就罢了,可聘请的那些先生少一块钱人家都不干,我实在不想再当这穷得叮当响的教书匠了!”
“后悔啦?当初就给你们说得清清楚楚,要作我们方家的女婿,就得无偿给书院教书,当初你们都信誓旦旦心甘情愿当方家的女婿,现在看到书院遇到困难了就想退缩呀,后悔还来得急,你们都走,过你们的好日子去,有我和大姐二姐还有凤鸣在,这五峰书院我们照样要办下去!”三妹方静气乎乎说着张开双臂将大姐二姐和弟媳凤鸣搂在一起,形成了决不放弃的共守同盟。
陈文雄一看妻子真生气了,便赶紧讨好地说;“我不过发几句唠糟罢了,啥时候说要走了,真让我走我都不会走的,我怎么舍得夫人您呢!”
二女婿吴孟贤笑道;“方静,你说文雄就说文雄可别拉扯上我和大姐夫,这些年咱们书院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困难了,哪次我们这些作女婿的退缩过,五峰书院不光是爹爹的,也是我们大家的,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大家齐心合力才能共度难关!”
“对不起大姐夫、二姐夫,小妹说话没轻重,请二位姐夫海涵!小妹这相有礼了——”三妹方静说着双手叠在腰际摇摇摆摆行了一礼,她学着戏台上花旦陪礼的动作反倒把大伙给逗笑了。
“哈哈哈……”
方静追打着文雄嗔笑道;“你还好意思笑,都怪你不鼓气还泼冷水,害我得罪了二位姐夫,看我回屋怎么收拾你!”
“哈哈哈……”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总喜欢打闹戏笑,即便面对再大的困难,也改变不了活泼好动的天性。
然而连续三年大旱,年馑压在人们心上的负担并没有因年馑的结束而轻松多少,即便是高门大户也被这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多少中产阶级都破了产,穷家小户在这次年馑中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能挺过来的人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活着就得吃饭,该如何继续生存下去,便成了眼下众多百姓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令方玉润老先生深感欣慰的是,五峰书院在他的庇护下不但没有流失一名生员,而且没饿死一个人。正是因为这样,今年要求报名入学的生员远远超过了往年,为了能够度过眼下青黄不接的春荒,也为了能讨口饭活命,许多从未进过书院的孩子都往五峰书院里挤,不是他们不愿交学费,而是他们实在拿不出钱来。
这是方老先生始料不及的,就连方华他们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眼看着五峰书院门口每天都聚集着上千男女学生,心急如焚的方老先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当方老先又一次出现在书院门口时,突然,数百女生跪倒在方老先生面前哭着哀求道;“先生救救我们吧,如果我们不上学,父母就逼我们嫁给不认识的人去给人家当老婆,可我们才只有十四岁啊,没有书我们自己抄,没有纸笔我们在地上写,粮食不够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没有钱我们去募捐,只要饿不死,我们就要读书,求先生救救我们吧呜呜呜……”
老先生看着黑压压跪倒在地上的一大片孩子,他抹了把泪对方华他们说;“绝不能把这么多求学若渴的学子拒之门外!”就进去了。
方华想对父亲说,这么多人不都是为了求学,其中有许多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咱们是办学而不是办慈善。
当她将书院门口的孩子们劝起,推开父亲的房门,猛然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只见方老先生的书桌上铺展着一大块白绸,老先生左手握把菜刀在右手上割了一刀,他用流着鲜血的右手在白绸上写下了“教育兴国”四个大字!
“爹爹您这是做什么啊!”方华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方老先生失声痛哭了起来。
大姐的哭声立刻将方敏他们招进了平时不能随便进入的“鸿蒙室”书斋,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无不痛哭流涕,凤鸣和方敏马上给爹爹包扎伤口,方静举起血字白绸痛苦地哭喊道;“教育兴国为什么这样难啊!”
方玉润老先生不光嗜学好古、知文晓理,而且他还擅长书法,其书**力之深厚实属罕见,他的真、草、隶、篆、各具特色,同行学者都称之为神笔。当年在京城,曾有许多达官显贵愿出高价求他一纸墨宝而不可得,成为终生之憾事,可眼下,谁能想到方老先生竟然用自己的鲜血书写下“教育兴国”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呢!
方玉润老先生的三个女婿举着血字白绸“教育兴国”走在前面,满头雪白的方老先生被女儿们左右搀扶着紧随其后,后面紧跟着五峰书院的先生和上千名男女弟子,队伍从西街五峰书院门口出发,一路浩浩荡荡游行在陇州城大街上。
当人们看到誉满中华九州的方老先生那凝重而痛苦的神情,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人们纷纷自动走进队伍为方老先生以壮声威。
誉满中华九州的大学者方玉润老先生为兴办教育写血书游行募捐的事随风传到了陈仓、西安、北京,一时间,各大报社的记者纷纷赶到陇州城来采访报道。
不光《三秦日报》刊登了报导文章,就连《大公报》和《中央日报》都转载了报导文章,还刊登了方老先生和血字“教育兴国”的照片,报导中有段文字引用的是方老先生大女儿方华的原话;“家父创办这五峰书院的目的,是为了能使更多家境贫寒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能够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以便使他们毕业后能找到职业,在社会上取得应有的公民权利,否则,妇女只能在家靠父、出嫁靠夫,其作用只能是养儿育女,妇女也就必然成为通过婚姻来进行交易的一种特殊商品,还有什么男女平等可言……”
正在西安师范教书的方明看到报导中父亲的近况,他再也无法安心继续教书了,他找到组织要求回陇州城帮助父亲办学,组织经过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并派出十多人同他一起回到了陇州城。
回到了陇州城的方明,经过与父亲的周密协商,决定改五峰书院为“陇州西大街高等小学”,校长仍由方老先生担任,而教学内容依据西安的教学大纲做了很大改进。
迫于压力,国民陇州县党部免掉了五峰书院这些年所欠下的各项税款,同时,每年从财政上拨给改制的西大街高等小学三千块钱,再加上募捐得来的钱,五峰书院终于还清了以前所欠的债务。
为了支持方老先生办学,大先生秦瀚儒捐献了一万大洋!
开学典礼时,方玉润老先生十分动情地对众学子说;“各位学子,知道我方玉润为什么不去做官却偏偏要办学教书吗?我告诉大家一段很不光彩的家丑,我的故乡在云南宝宁,我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门第,本来应该过得衣食无忧,会有一个幸福而快乐的童年,可是,自从我的父亲吸食上了鸦片,家道很快就败落了,就在我十一岁那年,被烟瘾折磨得失去人性的父亲竟然把我的母亲卖给了一个能给他鸦片的财主做小老婆,我母亲无法忍受这种把女人当成牲口样买来卖去的屈辱,就悬梁自尽了,十一岁的我身无分文,没奈何只能卖身葬母到一个大财主家当书童,我立志苦读,发誓学成后办学教书,唤醒民众发奋图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违,摔先在五峰书院招收女生而且免收学费的原因,请同学们体恤我方玉润的一番苦心,好好读书,自强不息,将来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材!”
泪流满面的方玉润老先生希望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感化学子们自强不息,远离毒品,今天他讲起这段痛苦的往事,他的心就像刀割似的疼痛难忍,母亲那绝望悲苦的音容就闪现在眼前,他抹了把泪望着鸦雀无声的学子们顿了顿继续说;“如今办教育,不光年年负债,还要完地皮税、房产税、行业税,另外,还要交保安税、照明税、用井税、人头税……巧立名目,真可谓苛政猛于虎啊!再加上天灾**,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啊!多数同学交不起学费和伙食费,这些我方玉润都能理解,希望同学们不要自卑,放下包袱好好读书,如果你们将来能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材,这就是对我方玉润最大的支持和回报!”
在大家满含热泪的掌声中开学典礼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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