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和憨蛮娃坐辆骡子拉的轿车,腊月初六早晨赶到了乌山脚下,山门外大张旗鼓热闹欢庆的场面绝不亚于官宦人家娶亲。他们将贺礼交到礼桌上,几个小吆给他俩蒙上眼,每人被俩个小吆左右搀扶着,穿过一道又一道寨门,进了村寨被解开了眼罩,迎进了聚义大厅。
憨蛮娃不离左右跟在大先生身旁,几个土匪企图将他挡在门外,憨蛮娃一把一个就将他们推开了。
大厅里很宽敞,四面挂满了红绸,摆放着上百桌酒席,上千土匪在里面有说有笑,一片热闹喜庆的气氛。
这时,一个汉子过来很和气的招呼大先生和憨蛮娃跟他走,从大厅钻进一个小洞,三转五转将他俩带进了一个石屋,那汉子就退出去了。
大先生看到这石屋上首摆张太师椅,椅面上铺张虎皮,虎头匍伏在椅前脚下,虎视眈眈地逼视着他俩,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下面两边摆放着十几把油光闪亮的红木椅,大先生心想,看来这就是匪首平日议事的地方。
“恩人您来了,请恩人上坐,受我母女三拜!”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身穿大红裙衫,欢天喜地拉起大先生就往上首的太师椅上按,大先生十分疑惑地推让着。
大先生看到;她体态丰盈,面孔白皙,双眸乌黑,两腮的笑靥生出许多娇媚来,惟有开阔而优雅的额头上刻有历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印痕。
憨蛮娃惊喜地笑道;“大爷,这就是红桃啊!”
大先生一直悬在喉咙的心这时一下子落回了肚里,他长出了口气叹道;“噢!原来是乡邻红桃啊!”
“恩人,这便是我女儿玉婵,闺女呀,快给恩人磕头”说着红桃母女就要往地上跪,大先生赶紧伸手拦住道;“不敢不敢,这次到山寨还望红桃乡邻多多照应,今儿我主仆二人如能保得全尸就是万幸了,哪还敢受此大礼!”
“恩人受惊了,这全是我母女的罪过,还望恩人恕罪,今儿我母女能脱离苦海报得深仇大恨,全凭恩人仗义疏财替我母女赎身,恩人这天高地厚的情义,就是我母女三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今儿我闺女玉婵大婚,我母女如不当面给恩人磕头,那还算是人吗,为此,我让大当家将恩人请上山来,反倒使恩人受了惊吓,实在罪该万死!”
“救人危难乃大丈夫所为,何况你我乃乡邻呢,常言道;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么,举手之劳还望红桃乡邻莫要在意,如果红桃乡邻今儿能保我主仆二人活着回去,那我全府上百口人都会感激红桃乡邻大恩的,还望红桃乡邻多多关照,这头就不必磕了不必磕了……”大先生报拳告饶。
“恩人莫怕,我母女誓保恩人毫发无损,这头是一定要磕的。”
“不必不必实在不必……”大先生死活不受,红桃母女死活要磕,一时拉拉扯扯竞无法罢休。
“难道只许恩人施恩就不许我母女磕头言谢么,恩人真要陷我母女不仁不义么?实话对恩人说,这风尘女子也是最讲知恩图报的,也是最看重情义二字的,虽然我母女磕个头实难报这再生恩,可也算我母女的见面礼么,恩人就别再推辞了”
憨蛮娃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便劝道;“大爷,您就让她俩给您磕个头吧,那天我把她俩赎出来,在路上说起您,感激地哭得像泪人样,您这恩情她俩憋在心里这么长时间难受哩,大爷,就让她们给您磕个头吧。”
大先生无奈被红桃和蛮娃按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红桃母女在下边跪下,她们双手伏地十分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大先生急忙下来双手将她俩扶起,四人这才一同在下面的椅子上坐下。
大先生望了眼玉婵,他看到这玉婵姑娘简直太漂亮了,美得耀眼。他将头伸到红桃耳边悄声说;“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我从没见过像玉婵姑娘如此美貌的女子,这阵我心里怪难受的,如此美貌的女子给土匪败做压寨夫人,真是太可惜了,唉!这是啥世道啊!”
红桃悲苦而无奈地说;“我有啥办法呢,要不是为报这深仇大恨,我倒是十分情愿让玉婵陪伴恩人,如今这世道,像恩人这般仗义疏财、肯救人于危难的好人实在太少了,可不报此仇,我死不瞑目,要依着我,也将马春鸣这老狗开膛破肚才好,可玉婵竟然还讲什么伦理道义,这才给这老狗留了条命!”
大先生晃然大悟道;“原来是你让王耀帮发兵杀的马春鸣一家啊?”
红桃双眼喷溅着仇恨的火花说;“不为报我母女两代为娼之仇,我怎么会跳出火坑又自进狼窝呢?”
“是陇州城高门楼里的秦大先生来了吗?”
喊声震得山洞里嗡嗡颤响,一个穿着新郎官衣饰的大汉随声就钻进了石屋。
大先生上前抱拳施礼;“恭贺大当家大婚之喜!”
王耀帮一进来就直接坐到上首那把椅子上去了,他毫无顾忌地大笑着说;“没想到吧秦参议?咱爷们又见面了哈哈哈……”
看到憨蛮娃,王耀帮起身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你狗日的还敢到乌山来,不怕老子宰了你吗?哈哈哈……”
蛮娃憨憨地笑道;“不怕,我给你贺喜来了,你还能杀我吗?”
王耀帮又大笑着说;“老子今儿个高兴,不杀人,你狗日的坐啊,给老子贺喜干嘛站着哈哈哈……”
憨蛮娃便坐大先生旁边了。
大先生也笑道;“其实大当家像个带兵打仗的军官,外表一点都不像刀客。”
“秦大先生,实话对你说吧,咱爷们也不是天生就是土匪,咱爷们以前确实是当兵吃粮的,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的话,如今咱爷们都当上团长了,也许这就是咱爷们的命吧!唉!”王耀帮叹口气突然对大先生问道;“大先生,如果俺当初没落草当刀客而是到陇州城投奔你,你会咋安顿俺呢?”
大先生诧异地问;“投奔我……这……这怎么会呢?”
“咱爷们是说如果,就是说如果俺当初没落草当刀客而是到陇州城投奔你,你会咋安顿俺呢?”王耀帮非常想知道答案,这是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每当夜深人静,这个问题就会自动跳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如果是我当总兵那阵你投奔我,凭你的武功能耐我最少会给你个付将,如果是在我弃官回家后你投奔我,说实话,秦府庙小留不住你这样的大神,我只能举荐你到警察局去当差……”
王耀帮急忙问;“是当警察局长吗?”
大先生诚恳地说;“你没在官场上混过不知官场水有多深,当局长你不行,但当个保警队长还是没问题的!”
王耀帮非常痛苦地一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十分懊悔地说;“俺操他李水娃八辈祖尊!当初俺如果真知道你大先生会这么安顿俺王耀帮的话,俺拼了命也不会留在千阳山当土匪啊!”
大先生不解地问;“大当家何出此言?”
“知道俺那次在陇州城打食为啥没进秦府只牵走了几匹马吗?实话对你说吧,俺并不是怕你大先生是啥省参议员,俺是看在你三妹秦淑芳的面子上才没对秦府下手……”
大先生震惊得站起身打断王耀帮的话急忙问;“你认识淑芳?这怎么可能呢?”
“哼哼”王耀帮自嘲地笑了笑说;“俺原来就是在淑芳的特务连里当的一排长,是淑芳让俺到陇州城投奔你,在半路被土匪李水娃劫上山,被强留在千阳山这才当了土匪的!”
“这……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大当家能否说明白点?”大先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世代官宦府第,怎么会与土匪的大当家牵扯上关系呢。
王耀帮长叹口气,便对大先生讲述了他是怎样从河南逃荒到的陕西,是怎样进的十六旅,是怎样被秦淑芳所器重,是怎样替她解忧杀的炮团团长,又是怎样杀的马耀祖的小老婆,淑芳是怎样救了自己,是怎样送了乌龙神驹让自己到陇州城来投奔秦府高门楼的,前前后后全讲给了大先生。
大先生听完王耀帮这段令人匪夷所思的经历后,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望望红桃和玉婵,又望望憨蛮娃,他既觉得对不住王耀帮,更对不住三州十县的百姓,他十分痛苦地长叹了口气。
红桃长叹口气自嘲地笑笑说;“人的命天注定,咱这些人今儿个能聚在一起,谁能说不是上辈子结下的缘份呢!”
王耀帮盯着大先生突然问道;“大先生,你信命吗?”
“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大先生能说说啥时候信,啥时候不信吗?”
“我听了你经历的那些事,咱们这些人现在聚在一起,就像红桃所说的那样,我相信这都与前世今生有着因果关系,而当人做恶的时候,我又不相信别人真就该死,或者别人就该遭这份罪,这时候我就不信命!”
王耀帮冷笑着问道;“大先生是在怪俺不该杀人做恶吗?”
大先生反问道;“难道你认为自己就应该杀人做恶吗?”
“土匪也是人,土匪也要吃饭呀,土匪做的就是这买卖,不杀人做恶土匪就活不下去,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呢?”
“你这是土匪的道理,这人世上有那么多活人的行当,难道就只有当土匪这一条路可走吗?”
“咱今儿个不说这个,俺今儿个跟你赌一把,俺今儿个与玉婵结婚,请你这省参议员给俺俩主持婚礼,你若给俺俩主持这婚礼,以后就不用再给山寨上交钱粮了,你今儿个若不给俺俩主持婚礼,你大先生今儿个就下不了山了,俺赌你会给俺俩主持这婚礼,那你赌自己是死还是活呢?”
“大当家,你根本就不懂赌博的规矩,凡是赌博,都是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做出选择,你这种赌法只能算是强迫。”
“强迫就强迫,俺就强迫你了,你说是干还是不干,是想死还是想活?”
大先生镇定自若地笑哈哈说;“实话对你说吧,我秦瀚儒今儿个敢上山见你,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管咋说,我这省参议员怎么也不会给你这土匪主持婚礼,我对红桃母女的身世遭遇非常同情,如果玉婵姑娘是跟别人结婚,我肯定会十分情愿地给她主持婚礼,可你是土匪,咱正邪不两立,我是决不会给你这土匪大当家主持婚礼的,听说你们土匪结婚要杀人见红添喜呢,你要杀便杀,杀了我,把我的尸首让蛮娃带回去,我就感激不尽了!”
红桃一看自己上了王耀帮的当,她急忙对王耀帮劝道;“大当家的,咱事先可没说让人家大先生主持婚礼啊,你无论如何不能难为人家大先生啊!”
原本只想当面对大先生磕个头谢承一下,这才让王耀帮发帖将大先生请上山,谁成想,会节外生枝发生如此变故,玉婵一看急忙从椅子上起身对王耀帮恳求道;“玉婵请求大当家看玉婵薄面别再为难大先生了。”
王耀帮一脸不高兴地对红桃娘俩斥问道;“嘿!你俩这是做啥,俺让大先生这省参议员给咱主持婚礼是为了给夫人你增光啊,你俩咋就不知好歹呢,咋反倒都向着人家说话呢,你们到底是谁的人,是咱爷们的还是他秦府高门楼的人?”
红桃急忙争辩道;“大当家,我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是土匪,我是妓女,这妓女把闺女嫁给你这土匪,还讲啥脸面呢,我马红桃如果不是为了报仇雪恨,我也不会把这天仙般的闺女嫁给你这土匪大当家,你替我母女报了深仇大恨,我闺女也真心实意给你大当家当压寨夫人,将来也会为你大当家生儿育女,当初要不是人家大先生替我母女赎身的话,你哪找这么美貌的压寨夫人去呢?所以说大先生不光是我母女的大恩人,他也是你大当家的恩人呢,你大当家不光不应该为难人家大先生,而且还应该免掉秦府每年所定的钱粮!”
玉婵也求告道;“请大当家恩准。”
王耀帮尽管很不高兴,但他不愿拂新夫人的面子,他疼爱地扶起新夫人玉婵,又坐回去对大先生说;“好好好,就把那八匹马还给大先生吧,咱爷们这可是破了例了,你俩去打听打听,凡到了山寨的东西咱爷们啥时候给人家退回去过,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你俩这面子咱爷们可给足了,要是再不知足,他大先生就真别回去了!”
在大先生的劝说下玉婵和红桃极不情愿地说;“谢大当家的!”就坐回椅子上去了。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不说话,过了一会,王耀帮像想起了啥事似地自言自语道;“那匹白龙马是被抽了一鞭才被驯服了的吧?那本来是匹神驹啊,可这一鞭,完了,这神驹就给废了,那年在陇州城俺见到这匹白龙马时,可把咱爷们高兴坏了,所以才派弟兄们到你们秦府后院啥都没要,只牵了那八匹马,回来后骑上一试,才发现比咱爷们那匹黑旋风差远了,咱爷们就不明白,看着这么难寻的好马咋就没灵性呢,后来咱爷们在耳根上一摸竞发现有条小硬伤,咱爷们这才明白,原来这一鞭竞把这么好的马给打蒙了,把这马的灵性全给毁了,凡是神驹,你骑上它不管跑在啥地方,不论跑多快,前面遇到啥情况,你不用拽缰绳叫它咋跑,它处理情况比你心里想的还要好,你骑着它只管跑就是了,它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这叫人马心神合一,懂吗?这白马就不行,你不拽缰绳不提示它咋跑,它就有些懵,反应就有些迟钝,可惜了可惜了啊!”
“大当家的竞然对马经这么精通啊,佩服佩服,实在是佩服!”大先生真诚地感叹道,因为他自己就有这爱马癖,并且很痴迷,他听了王耀帮这番话,才觉得在马经方面自愧不如。
“可惜了啊可惜了!玉婵,你安顿大先生用罢饭就让人家回去吧!”王耀帮感叹着自顾自钻出了石屋。
吃过饭下了山,已经是黄昏了,王耀帮没有食言,自家那八匹马就等在山下,憨蛮娃把那七匹马拴串在轿车后面,赶起轿车前面走,大先生骑上白龙马在后赶着,俩人便连夜往回赶。
当第二天中午大先生回到大门口,大门上的护院家丁们见到他俩,先是一愣,然后意外地瞪着他,惊讶中发出一片欢呼,有个小伙转身边往府里跑边喊;“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太太身后跟着一大群丫环女仆迎了出来,在前院他们相遇了,太太双手紧紧抓住大先生的胳膊,在他脸上身上看了又看,也不顾这么多人,就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围在身旁的女人们也都嘤嘤抽泣起来,一时前院里一片哭声。
后来,大先生才知道,太太已经给他备好了后事,连棺材寿衣都背着老夫人给他备在了仓房里,太太还拿出准备自尽用的毒药给他看,他这才明白,那天,太太说陪他去黄泉路上做伴的话是真心的,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道;到底是结发夫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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