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高门大院买丫环都是非常讲究的,各府从不随便在街上买人,尽管大街上头插稻草的小姑娘比人伢子手里的人要便宜许多,可他们怕是人贩子拐骗的来路不明,更为了能够买到聪明伶俐的丫环又能知根知底,所以他们只跟人伢子打交道。丫环的好坏对于高门大院来说,不光是为了方便使唤,同时也是显示经济实力的脸面和招牌,还有一层不便明说的缘由,那就是各府老爷少爷的姨太太大多都是从丫环里挑选出来的,因此,各府在买丫环时都有些暗暗较劲的意思,挑得也就非常仔细,不光人要长得十分美貌,而且性情也必须很乖巧。
专门依靠给各府大户提供丫环为生的人伢子,在挑选小姑娘时也非常认真,他们不择手段地从各处穷家小户里搜寻长得漂亮乖巧的小女孩,经过一番夸张地吹嘘;谁谁谁家的女孩儿先当丫环,最后成了姨太太,而今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每年给娘家明的、暗的、接济了多少、多少,如今她娘家都成了大财东了……等等,然后跟人家父母商定后,先交一点定钱,把人定下来,再和各府联系。
人伢子对各府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自然了如指掌,他们当然明白该给哪个府院送怎样的丫环,送去的小姑娘被东家选中后,当着女孩父母和地保的面写好契约,将钱全部交给人伢子,再由人伢子按事先商定的价钱付给人家父母,其中多半进了人伢子的腰包。
秦府高门楼里的丫环自然要比别府的丫环更胜一筹,这是陇州城公认的事实,而秦府的丫环里要数灵巧最出类拔萃!
灵巧本姓祁,因为“祁”“骑”同音,叫着有些不太好听,所以大先生和太太只叫她灵巧,从不带姓,上行下效,全府上下也都只叫她灵巧。
灵巧不光长得美貌出众,而且性情也乖巧伶俐。她十二岁就进了府,一直给二小姐凤仙做贴身丫环。
二小姐凤仙出嫁时却没带美貌出众的灵巧作陪嫁丫环,反倒带走了脑子不够灵光的草花,这使灵巧心里很不舒服,她觉得二小姐以前跟自己好,都是假的、都是骗自己这个下人的,她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姐妹待。每次二小姐回娘家,她见了二小姐就有些别扭,直到那次二小姐推心置腑地对她说了那番话后,她才与二小姐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
“我出嫁是跟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去过日子,男人么,哪有见了漂亮女子不动心的呢,你又长得这么好看、这么出众,要是他对你动起心思来,到那时,他是主、你是仆,你是从还是不从,你不从,就没你好日子过,你从了,那咱俩的姐妹情份不光没了,甚至会反目成仇,我思虑再三,还是把你留下好,咱秦府就老爷和小少爷俩个男主子,老爷这些年被祖尊的家规束缚得死死的,他不敢对你动心思,何况被太太看得这么紧,对你不会有啥影响,小少爷年纪还小,既便再过三五年,你早出府嫁人了,这样,你就可以清清白白出阁嫁人,到时候,咱秦府不但不会要你的赎身钱,还会送你一份厚礼作嫁妆,你何苦要作我的陪嫁丫环趟这混水呢,我这都是为你着想、为你打算的,你不但不感谢我,还跟我生分,真不知好歹!”
二小姐出嫁后,按贯例,灵巧就到老夫人屋里伺候老夫人去了。
灵巧比二小姐凤仙大三岁,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那时候女孩子十六七岁嫁人很正常,最大也就十**岁,如果过了二十还没出嫁,会被别人认为不正常有问题。
灵巧本来早有婆家,不料男人外出逃荒时被抓丁当了兵,这样婚事就一年年拖了下来,去年突然传来男人的死讯,灵巧还没过门就成了望门寡。
在世俗观念里,像灵巧这种还没过门就成了寡妇的人,往往比结婚后成了寡妇的女人更令人看不起,她们被人看作是命硬克夫的扫帚星,是不吉祥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是没人愿娶的。
灵巧不光被婆家退了亲,而且还背上了个克死夫婿的恶名,灵巧便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她对自己的婚姻就彻底绝望了。
以前赎身出去嫁了人的丫环惠惠,忽然回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向大先生和太太哭诉她的不幸遭遇;“原以为出了府嫁了男人就能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没想到外面的世道兵荒马乱,成天提心掉胆,躲了兵荒躲土匪,连年灾荒地里没收成,肚子都吃不饱,我们一家随村里人出去逃荒要饭,男人被抓丁的给打死了,我实在没活路了,才回来厚着脸求老爷太太看在我以前老实本分上,收下我做牛做马我都情愿。”
大先生看着以前光光鲜鲜的惠惠,如今成了一付乡下女人蓬头垢面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悯,便留下让她到磨院去做女仆。
惠惠比灵巧大两岁,她和灵巧的关系也很好,她便常常对灵巧讲述出了秦府她过得如何如何艰难,为填饱肚子她受过怎样的凌辱,甚至为一个馒头主动献出自己的身体都没人要,等等等等。
惠惠苦难的遭遇不禁使灵巧暗暗为自己感到庆幸,这使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假如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夫婿没死,自己出了府嫁给了他,如今的命运绝不会比惠惠好,这世道不仅穷苦人不好过,就连财东家也好不到哪去。
府里的情况她多少知道一些,这些年一直坐吃山空,每年大把大把地花钱,却没多少进项,就靠那几百亩田产养活着全府上下上百口人,而老夫人和太太最疼爱的独苗小少爷又不学好,眼看着后继无人,不光老爷为此烦恼,就连三位姑奶奶都替老爷着急呢。
灵巧如此这般地思量着,渐渐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也就不再悲观绝望了,从此,她决定宁死也不出府,就在秦府当一辈子下人算了。
这些天二姑奶奶淑芬不知为啥总往娘家跑,来后敷衍着跟娘和哥嫂打个照面,就钻到丫环灵巧的屋里不出来,俩人关起门不知有啥说不完的悄悄话,显得神神秘秘的。
自从二妹淑芬常回娘家,大先生发现伺候着老夫人的灵巧见到自己总是脸一红,神情便有些慌乱,就连她看自己的眼神都躲躲闪闪的,她既不愿马上离开,又不敢十分靠近,她成熟苗条的身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双漂亮的杏眼顾盼流漓,一忽儿她看着门外,一忽儿又在他脸上**辣地盯上一眼,每当与她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就不由得心里一颤,仿佛被她眼眸里喷溅出的火花烫着了似的,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前柔软甜润了许多,似乎在向自己倾诉着某种**。
太太打着喷嚏坐到中堂桌边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太太打喷嚏的样子有些惊心动魄,声音之大令人心惊肉跳。
比大先生年长三岁的太太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有些发胖,尽管眼角已有隐隐的鱼尾纹,可依然能够看到她从前迷人的神彩。她对生活没有太高的奢望,在丈夫忠诚不二的**里活得幸福而甜蜜,只是这两年身体的自然变化使她有些焦燥,为此常常服着中药。
看到灵巧太太便问;“天赐回来了么?”
灵巧将茶碗轻轻放在太太面前答道;“还没有呢太太,这会书院还没放学呢。”
“祖尊显灵菩萨保佑,让这小冤家好好念书改掉好赌的毛病吧!”太太双手合十对着门外的天空祈祷着。
大先生瞪了太太一眼气乎乎说;“只要你收起炕头那个钱匣子,不给他钱,他拿啥去赌,你就惯吧!”
“他要赌你不给他钱,他就会去偷、去抢,这不是逼着他往邪路上走吗?关键是要劝他改掉好赌的这个毛病呢!”太太一脸无奈的神情。
“天赐六岁斗蛐蛐,七岁玩斗鸡,十岁赌细狗,十二岁就学会了摇宝掷骰子,他已嗜赌成性,你还不醒悟,等你劝到他不再赌了,到那时这个家早就让他输干净了!”
“那也比没有儿子被别人白占去强!”
“好好好,你继续惯继续惯!”
灵巧劝道;“老爷太太,老夫人刚睡着……”
回娘家来的二小姐凤仙进了上房笑嘻嘻对爹娘问道;“爹,娘,你俩又吵架了,为啥呀?”
太太拉起闺女的手疼爱地抚摩着说;“你爹一跟我说起天赐就怪我,说天赐好赌的毛病是我惯的。”
凤仙紧贴着母亲坐下搂住娘的胳膊撒着娇说;“娘——您真不能再这么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胡来了,您知道吗,辑毒队查烟馆的时候抓着天赐了,他学着抽大烟呢,要不是舅舅放了他,您还得拿钱去赎他呢!”
大先生震惊地站起身跺着脚气极败坏地说道;“啥——!天赐学会抽大烟了,完了完了,这狗东西没救了,人一抽上大烟就没一点救了,这可咋办呢?你舅舅咋不给我说呢,天呐!祖先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家业就要毁在这狗东西的手里了,你惯吧,你们都惯吧!”
听到宝贝儿子学着抽鸦片烟,大先生犹如五雷轰顶,他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怦”地断掉了。他从小就看到过因鸦片而引发的战争给国家带来的种种灾难,一个如此博大的帝国都被鸦片给摧毁了,何况只是一个家庭呢!这东西是完全能掌控人神志的魔鬼,一旦吸食上了这东西就被魔鬼附了体,一切行为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赌博是很可怕,可只要老母和太太好好配合将钱管紧,他相信这毛病是能改掉的。可是鸦片就不同了,它会将一个人的精神行为彻底摧毁,天赐赌博的毛病还没改掉又吸食上了鸦片,这简直是雪上加霜,简直是要他的命啊!
“你俩个这又是咋啦,吵吵闹闹的,我睡会都不得安生!”老夫人被盼儿搀着进了中堂。
大先生和太太赶紧起身将老夫人扶坐在椅子上。
大先生跪倒在老太太的脚下痛心疾首地说;“娘啊——不得了啦,天赐学会抽大烟啦!”
“天赐呵,又为天赐吵闹哩呀,娃娃还小不醒事,觉着稀罕么,抽两口耍耍有啥大不了的,咱又不是供不起他两口烟,至于你气成这熊样吗?我咋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货,起来,还不赶紧起来,凤仙,你爹耍死狗哩,赶紧把你爹搀起来。”老太太笑呵呵拍着跪在脚下儿子的头。
二小姐凤仙给灵巧使个眼色,俩人上前硬将大先生拉了起来。
老太太点着二小姐的额头笑骂道;“是凤仙个死女子告天赐的状哩吧,你咋不说点让人高兴的话哩,说,说点高兴的事,要不我今儿可不饶你!”
“马春鸣被警察局给抓去了,老祖尊,这事您听着高兴吧?”
“好,抓的好,是为啥事呢?”老太太果然听了很高兴。
“听说是同族那家人有二亩地与他家地紧挨着,这两年地里干旱收成不好,那家人出去逃荒了,回来后发现自家的地被马春鸣他们家给霸占了,就去跟他们理论,马春鸣家人手多,几下就把人家给打死了,本来私下给那家给了些钱已经私了了,后来警察局怎么知道了,就去了几十个人把马春鸣弟兄四个和他们的儿子全抓走了。”
太太十分解恨地说;“报应,恶人自有天报呢!”
大先生自报自弃地忿忿说;“做恶人也得有做恶人的本钱呢,我倒是想做恶人呢,可咱没人手呀,就这么根独苗,而今不光赌博成性还抽起了大烟,我为了这个小冤家整天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谁,万一伤害了这小孽种,现在他已经无药可救了,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去,从今起我再不做善人了,我也要做恶人呢!”
“二丫头,你听见了么,你爹这是给我说话哩,他嫌我护着天赐那崽娃子了,我娃,你别怪娘,娘这辈子经见的事多了,你媳妇连着生了四个女子,眼看没啥指望了,哎!最后竟生下了天赐,为啥?你看看而今这世道,还想不明白么?这是要改朝换代呢,真龙天子没显身前不乱些年才怪呢,古人说,富不过三代,咱秦家如今几代了?都满三代了,你知足吧,世上没有世世代代享受富贵的这个道理,眼下这既是年馑又是匪患的,天灾**都遇齐了,这高门大院挡得住流民土匪,还能挡得住改朝换代吗?这高门大院太招摇、太惹眼了,不是啥好事,天赐这崽娃子生得奇,自幼好赌,这是天意,莫强求了,家运昌盛时人丁就兴旺,儿女也成器,到了家运该衰败时人丁也不旺了,强为着要个男丁吧,就是天赐这样的败家子,踢腾尽了不一定是坏事,去财消灾么,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富人有富人的烦恼,活人穷富都不容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随缘吧!”
老太太超然地说完这番话,起身刚要进内屋去,看到凤仙的一双大脚十分羡慕地笑道;“而今你们这些女子算是有福的很,我是小脚,你娘是小脚,可你三个姑妈就没缠过脚,我一提说给你姑妈她几个缠脚,你爷就瞪着眼骂我死老筋,你爹也学你爷不给你几个女子缠脚,大脚就是好么,人先不受罪么,碎女子缠脚的滋味你是没受过,那才叫遭罪哩,把脚趾头往断里折哩么,疼得呀一身一身的汗,而今这世道就这点好,听说乡下还有人缠脚哩,死脑筋么呵呵呵……”
大先生怔怔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眼前闪现出赵老太爷被土匪杀死在院子里的残景,闪现出十大翁白哗哗的银圆被土匪装进麻袋赶起马车拉走的幻影。
原来一个人的不幸遭遇竟然会成为所有人防止不幸的例证,成为提醒别人该怎样享受生活,珍惜生命的现身说法!大先生想了想,进里屋取了些钱便到后院去了。
“蛮娃,备俩匹马,你陪爷出门逛几天,爷心烦!”
大先生骑上那匹白龙马,憨蛮娃骑了匹枣红马,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后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