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多日的暴雨在前日早间收住了势头,以铺天盖地之势从秣陵县城旁流经的淮水,也渐渐的消退下去,被洪水冲刷后的河岸也呈现出犹如被梳洗过般的整齐。
自昨日晨间开始,衙门里派出去探查各地灾情的衙差就已经奔赴各处,到得今日,有那离得近的已经知晓了消息的,也陆续的赶了回来。
船还未停稳,余九就领着两个手下手脚并用的先一步摸爬着上到岸上。
“九爷,九爷,你慢点!”渡口处的一个年轻后生一手将余九搀住,见余九他们满身的泥浆,赶紧端来水盆。
余九年近四旬,因着年轻时的争狠斗勇,他的腿脚略有些残疾,不过他乃是余家子弟,也是秣陵本地乡人,与大家也熟,这次被杜景松派到乡间,也是尽心尽力得很。见这叫孙苗儿的后生殷勤一番后,还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知道他是在心焦他出嫁的妹子,开口说:“让你小子安心,你那妹子一家都安好得很,还快滚回去给你老爹报信去!”
孙苗儿嘿嘿傻笑两声的挠了挠头,当真转身就往县城里跑去,连句道谢的话都忘了留。
余九也没介意,他知道这些人也真的是等得心焦了,一边洗刷,一边开口道:“刘老伯,你三闺女家这次损失不大,被冲走了两头牛,田里的收成还能剩个大半,人也没大事……”
“赵进,你二哥家这次可就遭殃了,你二哥一家连房子带人都被水冲走,余里长派人带我去看过,怕是没什么希望了,等两天,就去帮忙准备后事吧……”
“余哥儿,你老丈人家的情况,还算不错……”
得到消息的几人或喜或悲的给余九道谢,其余等候消息的乡人就算再心焦,也只能再等下去。
胡乱的将身上的泥浆痕迹稍稍擦洗一番,余九等人正准备动身回衙的时候,一大彪人骑马吆五喝六的走进前来,领头乃是一个满脸过山须的锦衣青年,身材也是魁梧之极,他见到余九,只昂首抬眉道:“九拐子?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对旁边的其他乡人,却是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余九近四十岁的人了,被这年轻人当面如此称呼,也只脸色阴沉的看了那人一眼,略微点点头,也不搭话。
要说起来,他余九在秣陵县里吃了近二十年的衙门饭,多少也能算得上是个人物,一般乡人,低辈分的,要么称他为九哥,要么尊他为九爷,便是族中长辈,县里官爷,都是客客气气的唤他做阿九,他虽然有些拐脚,但九拐子这称呼,当真没几人能当面叫得出来,何况他余九的拐脚,还是这小子的族叔王虎生生打出来的!
只是这王仁江乃是当今王氏之主王平山的三子,他与其父长得极为相似,也最得他老爹的喜欢,这次出来身边的健仆护院也是众星拱月般的环顾,声势之盛,可不是他余九能比拟得了的,而且说起来,这王仁江今日对他已经算是难得的客气了,要知道在往日里,这王仁江连招呼都是懒得和他打的。
只是他王仁江跑这里来做什么?
拉过旁边相熟的一人,余九恨恨的低声问:“他怎么跑这里来了?莫非他王家有什么人死了要他们来奔丧?”
那人嘴角抽笑着说:“昨日九哥你们走后,王六家就派人送话到了县里,说是他现在一家都安顿在青河周原的庄上,都安好得很,又说他准备将他庄子盘给周原,让族中长辈今日到县城里帮他作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说周原将他锁在自己庄上,逼他卖地么?这不,王家的这几十号人,怕都是来替王六壮声势的吧。”
旁边一人接着偷笑着说:“他王家做得了初一,别人当然就做得了十五!这下怕有好戏看了。”
余九与周围几人对视一眼,回想起当年王六强卖老刘家庄子的情形,心里顿时明镜似的通亮,
冷笑着说:“草他娘的,就该如此!”
若不是还需赶时间回去给杜景松回命,余九都有心思看看周原对上王家这一群人的热闹,现在想想,也只能作罢了。
王氏一族在秣陵积威十数年,就算如今威势稍弱,当真不是普通人能够惹得起的,一群人走近前来,都不需要招呼,只几个眼神扫过,渡口处或等候消息,或看水看热闹的闲人就自然的将最干爽宽敞的一块地让了出来,他身边的仆从搬来一张高椅,铺上软垫后,王仁江径直甩手坐在椅上,数十健仆怒目叉腰的环立其后,将整个渡口霸占得干净。
这下周围的乡人,便连想靠近几步,都得掂量掂量下王家的脸色。
对周围人的畏惧,王仁江早就习以为常。自他记事开始,他王氏一族在秣陵县里就是威风八面,没人敢惹,他知道乡人对王氏的畏惧大多来自王虎屠张氏一家的狠辣,这十数年里,借着王虎的威势,他王氏一族在秣陵县里做什么事也都是无往不利。对这些没什么背景的乡民,他又何必在意?
王仁江看了看周庄方向,狞笑着对身边的头领下令:“等会六叔来了,若周家小儿敢作怪,那就直接动手!有什么事,都有我王家担着!其他的你们都不要管,我倒要看看这周家小子今天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
王仁江将话放出,心下更是阵阵发狠:前些日子周原对上王虎的手段,他当然在王六庄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周原仗着有陈展江等人在背后撑腰,敢将数百活人付诸一炬,当然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但王家又岂会是好相与的不成?
他们王氏一族在秣陵扎根数十年,族中子弟近百人,就算不借王虎的势头,单单族中蓄养的护院庄客也是两百余人之多,虽然这些年来与其他秣陵乡豪之间关系颇僵,但在这秣陵,谁敢将王家当泥捏?他周原背后有人,有靠山,莫非王家就找不到依靠不成?
数天前,由王虎牵线,王家的当家人王平山亲自去江宁拜会了朱家二公子,有了朱氏的庇护,他王家还会再惧怕何人?
王虎的事,毕竟不方便在明处动手,可王六乃是他王家嫡出,如今周原挑明了车马要强买王六的庄子,就算是他老爹王平山,也是放出话来要给周原足够的好看。
等到周庄的十余艘渡船摇到岸边,王仁江已经在渡口处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在这秣陵县里,这些年里让他耐着性子等过的,除了他老子外,当真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周原居然让他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他心里的火气可想而知。
等到周原从栈板上走到岸上,王仁江正要说话,就见周原一边走近前来,一边对身边跟着的一人说道:“我秣陵县近日遭受前所未有的水患的严重,陈兄也是知道的,如今县上事宜皆以救灾为先,可你看他们这些人占着渡口,岂不耽误救灾大事?莫非当县衙的令文都是一纸空文不成?”
王仁江靠座在椅上失声而笑,不可置信的偏头问身边的随从:“这周家小儿莫非是在说我等不成?”
未等身边的人答话,王仁江已经腾的站起身来,猛的一把抓起身后的高椅,劈头朝周原狠狠砸去,嘴里骂道:“去你娘的!你他娘的算什么玩意!敢和三爷装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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