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顾着陈展江,一行十余人从望乡楼慢腾腾的往江宁走着,天色虽越发阴沉,不过就算回到陈园,雨也始终没落得下来。
今日陈园的酒宴安排在晚间,晚宴之后,江东陈氏在江宁各行当的主事者便被陈展江召到书房议事,商议的内容,周原虽没有亲耳听到,但只看那些人出来后眉开眼笑的劲头,周原也知道陈氏一族在江东肯定会越发的红火。
周原知道陈展江有心在江东做一些实事,但显然陈展江也不是能因公忘私的人。毕竟他这通判位置来得也不简单,一万两现银,就算对江东陈氏,都不会是个小数目——既要保证他陈族在江东的利益,又要他自己的官位做得稳当,还要保证他投入的那些银子不亏本,那他能拿来事的心思,即便有,那也是有限得很。
这些东西,周原也没怎么在意,他也知道如今的百姓,能遇到陈通判这样的上官其实已经是是祖上积德,哪里还敢去要求太多?
周原还在想待会要不要给陈展江提王虎水寨的那些事,毕竟今日是他履新首日,提这个实在有些煞风景。
正犹豫间,便听陈展江召他进去。
看到周原进来,陈展江想了想说道:“有个事,我觉得要先给你说一声,就在今日,江东黔辖司招安王虎的公文已经递到了杜充的案头。”
周原讶异的瞪大了眼,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招安?王虎要招安?这他娘的怎么回事?
陈展江点头肯定的说道:“你没听错,王虎却是要被招安了,今日府衙里,刘世雄也当着杜充的面打了包票,让杜充极为心动。毕竟对杜充来说,刚刚上任第一天,就能有这样的好事,当真是个大大的彩头,若不是担心刘世雄背地里耍鬼,恐怕杜充今天就会签押。”
周原回过神来,咂咂嘴,他已经能猜到陈展江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陈展江果然说道:“杜充已经明确的表态了,他对此事是很重视的,若招安事成,那王虎以前的那些事大家都不要再去追究,他虽然还在考虑当中,但在他考虑的这段时间里,也不许人在背后使什么阴招。”
说完,陈展江看着周原说道:“王虎以前是匪,但他若受了招安,那他也算是官场中人,以前的那些,也都会一笔勾销,你与王虎的恩怨,我知道得很清楚,那杜充也是知道的,他让我对你招呼一声,让你明日去府衙见他一面。”
陈展江见周原冷着脸部说话,严肃的说道:“阿原,如今江东局势的稳定,我也有很大责任,你要全力支持我,也不要做出让我为难的事来。杜充不比我,你要注意下对他的态度。”
周原心情晦暗一片。
他还需要给提什么其他?只从刘世雄对此事的积极看,他也能估计真正招安王虎的,该是苏州朱氏,以朱氏一门在东南的声威,便是杜充这个杀神也会忌惮三分,他周原有什么资格去对朱氏门下的人说三道四?
周原心里也是郁闷得紧:他娘的横行了几十年,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无恶不作,就一句简单的招安,前帐就一笔勾销?这王虎居然还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可观这王虎的德行,他要是能安心的接受招安,他周原宁愿把脑袋割下来给杜充当夜壶!
可是他周原说了不算,他只是个小小的乡营指挥——便是这指挥前面,也还要加个代字,若没有杜充的首肯,这个代字就算挂在头上三五年都是正常,何况杜充若要抹掉他的指挥使职务,那当真是吃饭喝水样的简单。
七月二日一早,周原与陈展江一同来到府衙,在房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板凳,才等到杜充的召见。
没有公事公办的那些官话,也没有摆出多大的官架子,对他也是私人会客的姿态。
算起来,杜充对他周原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毕竟是陈展江带来的人。
时年四十有五的杜充身量不高,面色森冷,横眉竖目,看人的眼神也是如针扎,即使他已经放低了姿态,周原依旧能感觉到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狠辣。
寒暄之后,杜充开门见山的对周原说道:“关于王虎,想必陈通判已经告诉过你,我只说一点,在我决定招安或不招安之前,你不要给我惹事。你乡营指挥的正式任命,也会在王虎招安的事确定下来之后才会下来,你心里要明白。”
周原低头回答说:“请府尊大人放心,周原知道这事的轻重。”
杜充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对陈通判提,不过在我看来,这事情比王虎的还要重要,是关于江宁流民的事情,我听说,你和江宁最大的两股流民走得很近,而且你的庄子上安置的流民也不在少数。”
周原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个事情是有的,不知道府尊大人的意思是?”
杜充冷笑道:“或许朱胜非认可你的这些,但我要告诉你,你这是很荒谬的做法!也是很危险的做法!你要明白,流民从来都是不安稳的,流民流寇,一字之差,本质上却没有什么不同,平时里是流民,背地里拿起刀来,那就是流寇!而流寇,我向来都是要杀尽的!”
周原听杜充如此说法,心里一惊,只是在杜充面前,他根本没有为流民辩解的权利——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不是因为他与陈氏的血脉渊源,他今天连站在杜充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杜充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森森然的说道:“我杜某人的治下,向来看不到流民,所以向来也没有流寇的存在,在沧州是如此,在江宁,也更应该如此。江宁的流民,我杜某人自然有手段解决,但你的做法,却是给其他地方的流民以妄想,以为我江宁就是他们的好来处!不过过去的,就算了,以后,你好自为之!”
一席话下来,周原虽然听得疑惑,但心头也有些发毛。
直到午间下衙的时候,周原才找到陈展江,将杜充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给他。
陈展江沉吟了一会,才对周原说道:“杜充的这些话,是有来由的,你听不明白,是因为你不了解他……”
听着陈展江的细细述说,周原才知道杜充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杜充在沧州两年,燕北等地逃难的流民不断涌入其中,其中也有不少作奸犯科之辈,扰乱乡里,为了杜绝燕北等地逃难的难民在治下做乱,杜充便将所有自北地逃难而来的那些个人,先全部强行驱赶到一个集镇集中,然后调集当地驻军,一天之内,不论是否有罪行在身,也不管什么男女老幼,上至六七十的老人,下至襁褓中的婴儿,全部一个不留的杀得干干净净,没有放过一个。
足足五千多条人命!足足让他砍了五千多颗人头!
此次屠杀之后,所有逃难的燕北流民视沧州如魔窟炼狱,纷纷避之犹恐不及。而杜充之凶名,在燕北等地达到谈之色变、闻之骇然的地步。
只是这等血腥手段,不要说是其他人了,便是自认为心若磐石的周原,都打脊梁骨升出一股寒气。
这他娘的才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啊!比起他杜充来,他周原简直是吃斋念佛的笑弥勒!
偏偏朝廷认可杜充的手段!偏偏朝廷将这杀神调来了江宁!
周原如坠冰窟,浑身冷得发抖。
出了府衙,周原的心里阴冷到了极点。
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间土财,一个小小的乡营头领,他难道有能力违背杜充的决定,将江宁的数千上万的流民抗下不成?
只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将听到的消息如实的告诉给石元和黄正达等人,周原看着他们,等着他们的决定。
石元摸着颌下的髯须,对黄正达问:“老黄,你觉得呢?”
黄正达不确定的说:“真有这么辣手的人物不成?今年逃难过来的都没听说过,况且,一时之间,咱们又能往哪里走?再说了,咱们这里一直都规矩得很,何况现在总计上万人啊,他真下得了这个狠手不成?”
石元挥手道:“阿原的消息,总要问得稳当些才是,来人,去找些今年过来的,问清楚些。”
一连问过几十个人,绝大多数以前都从没听过杜充的名字,只有三个景州的有点印象,不过说的话却和周原说的大相径庭。
一个汉子回忆着说:“杜充这人的名号在我们那边确实很响的,不过庄上的老爷和县里的富户都说杜充是有名的能人,治下都是少有的平安,宵小之辈从未有过,没有周公子说的那么邪乎吧。”
另两个汉子也肯定的说:“我们县里的读书人都说杜充是贤臣、能臣呢,都说他是杀过一些人,但都是作奸犯科之辈。”
再叫了一批人进来,听过杜充名号的,基本都是这个印象。
挥手让几人下去后,石元问黄正达:“老黄,你怎么想?”
黄正达笑着说:“照旧?”
石元考虑了下,说道:“也得提防着点,毕竟不会空穴来风,这几天咱们都交待下去,叫下面的兄弟手底下都干净点,遇到事情也都尽力忍着,也让人在城里面多探探情况。我想他杜充就算再狠,也不至于不问缘由的就动手吧?咱们就不给他动手的理由就是。阿原你说呢?”
周原也有些动摇了,不过想起杜充那些话语间的阴冷,他也有些担心,但他也认可石元的决定,何况这么多人要生存,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安排好的。
他也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而且王虎的事情也压在他的心头。
杜充一句招安是简单了。
可他周庄前前后后,死在王虎手下的那几十条人命又他娘的怎么算?
就一句招安,大家就一笑泯恩仇?
草他娘的。
周原没有留在江宁过夜的心思,他估计今夜将有大雨,他也放心不下周庄,与众人辞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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